至德在仁恕之卷廿一 第二十七章 誰執棋先

翌晨,是勛前往縣署拜見涼公呂布。呂布本來用度便頗為奢靡,自從晉位為公之後,穿著打扮又與昔日不同,正當暑季,就見他穿著件彩繡的綾衫,領、袖均滾以金邊,腰系鑲玉金帶,頭上亦戴一頂金色小冠——我靠金光閃閃的,是勛心說這審美真是俗到一定境界了呀!

他不清楚呂奉先具體的年齡,不過根據史書所載,呂布曾經呼劉備為「弟」,也就是說歲數比劉備為大,理論上應該五十多了,只是從相貌上卻絕然瞧不出來。依然是那樣一張長馬臉,可能最近在涼州養尊處優,雙頰較前豐潤,皮膚黑而粗糙,皺紋卻少,鬚髮依然如漆如墨,並無一絲雜色。

是勛腦袋裡不禁冒出一句詩來——「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你丫究竟啥時候才死啊!不想因為我小蝴蝶翅膀的扇乎,使你避免了白門樓之厄,然後就能一直活啊活的,竟然蹦躂直至今日。

身份有別,是勛乃搶先行禮:「涼公無恙否?」呂布起身還禮:「宏輔依前風采。」雙方分賓主落座,呂布就問啦:「宏輔不遠千里而來,所為何事?」

是勛此番使命本非隱秘,又一路大張旗鼓,其來意呂布自然早已明了,但卻必須得由他先開口,於是乃道:「特來為媒。魏王仰慕涼公風采,知涼公膝下有女,尚未字人,乃欲求為兒媳也。未知涼公肯俯允否?」

呂布裝模作樣地點點頭,原來如此——「孤聞魏王子嗣甚蕃,未知欲為第几子求聘我女?」

「乃魏王第九位公子,名沖,字子盈。」

呂布問了:「未知年貌、性情,究竟如何?」

「年方十五,始冠不久……」是勛心說要是換個別的公子,我還真未必能說出什麼來,肯定空口白話,光挑好字眼糊弄人了,至於曹沖嘛,那可有得說啊——「子盈公子少即聰敏,生五六歲即有成人之智。時孫權獻巨象,魏王欲知其斤重,訪之群下,咸莫能道其理也。唯子盈公子曰:『置象大船上,而刻其水痕所至,更稱物以載,則校可知也。』遂施行焉,果得象重。」

看起來,呂布是從來也沒有聽說過這個故事的,而且對於物理學所知甚淺,要低著頭想好一會兒,甚至還抬起手來比划了兩下,這才一拍大腿:「原來如此!果聰慧也。」

是勛說是啊——「若非如此佳兒,豈稱涼公門楣?」

呂布面上隱現喜色,注目是勛:「孤無子嗣,唯此一女,必配良人——既九公子聰明若斯,足配孤女。」說到這兒,貌似隨口問道:「未知其母誰也?」

是勛答道:「魏王環夫人。」

呂布眉頭微皺:「孤聞魏王已冊卞夫人為王后,然否?則環夫人,妾也,九公子,庶子也……」猛的一瞪眼:「孤女豈不堪配嫡子耶?!」

是勛心中暗笑,你這戲演得還真是粗糙啊,表情浮誇,就算不是我來,換了曹家任何一名謀士,都能瞧得出來,你早就打定主意拒此婚事啦——嗯嗯,聽他的口氣,原來是取了第二策……

想當日諸葛亮一語點醒是勛,若然曹沖得聘呂布女,則身價倍漲,必然會對曹昂的儲位造成巨大威脅。隨即他就扯一扯是勛的衣袖:「亮有一言,請獨與先生說之。」

是勛轉過頭去瞧瞧關靖,再瞧瞧周不疑,心說有什麼事兒必須連這二位都瞞著呢?再環視眾人——哦,在場的門生、故吏還有好幾位,總不能都轟出去,光留下關、周、諸葛等人商議啊。於是乃從孔明之言,下得榻去,蹩至屋角。

諸葛亮跟上來,湊近是勛,低聲說道:「亮知先生不欲涉儲位之爭也,願為壁上觀,應天順勢而已。然而……」

然而你就算不為曹家考慮,也需要為天下考慮啊——「亮有不恭之言,先生勿罪。今魏王已屆知天命之歲,即以亮在安邑觀之,英風颯氣,已不復當年。即踐帝位,除舊布新,難免波折,設有不諱,諸子相爭,必壞國事。況國家思得長君,子盈公子終究尚幼,安可即繼大統?先生三思。」

從國家角度去考慮問題,中原初定,這時候改朝換代,生產不是很快就能恢複的,人心不是很快就能安穩的,可是曹操終究已經老啦。這年月人的壽命普遍很短,年過五十就算天壽了,曹操不定哪天就會突然咽了氣啊,到時候諸子相爭,動亂再起,恐怕國家承受不住。再說了,曹沖終究年紀還輕,所謂「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就目前來看,他真能扛得起天下的重擔來嗎?

是勛心說如果按照原本的歷史發展,曹操且還有八九年好活哪,哪怕沒能很快剿滅劉備勢力,只要奪取了涼州,有這點兒時間已經足夠國家穩定下來了,就算諸子爭嗣,終究老臣俱在,還能亂到哪兒去?可是轉念再一想,歷史已然改變,該死的人沒死(比方說曹昂、曹沖、呂布),該活的人也有掛了的(比方說周泰、夏候淵),說不定曹操就……

嗯,孔明所慮,確實有他的道理。

於是眉頭微皺,低聲詢問諸葛亮:「若不能迎歸呂氏女,恐涼州終難定也,奈何?」

諸葛亮淡淡一笑:「先生誤矣。魏終代漢,呂布豈不知耶?若無爭心,何必索其女;若起爭心,又何惜一女耶?」不要把他當成一個活生生的普通人,要當他是政治人物,哪兒有那麼多脈脈溫情可言啊——「質者,示誠也,非關取捨。魏以聯姻為說,即示布以不征,布允之,即示魏以不叛,如此而已。豈必得其人耶?」

所謂索要和遞交人質,那只是一個形式而已,關鍵是通過這種形式所表現出來的誠意。曹魏願意跟呂氏聯姻,是表示自己不會對呂布動手,呂布要是答應了,是表示自己不會主動叛反,如此而已。幹嘛一定要把人家小姑娘給弄到手呢?

是勛聽了這話,不禁有點兒迷糊——既然「布允之,即示魏以不叛」,那當然就得把人小姑娘給弄過來啦,這兩者之間矛盾嗎?乾脆,我不跟你掰扯道理了,直接問吧:「孔明有何計議?」

諸葛亮點一點頭,湊近是勛耳旁,把聲音壓得更低:「亮有上下二策,先生擇之……」

他給是勛出了兩個主意,是勛聽了,不禁撫掌而笑:「孔明果多智也。」但他並沒有從中二選一,而是把這個權力通過密書,拱手讓給了蔣干——蔣子翼你最近老跟在呂布身邊,呂布心中所欲、所想,你比我熟啊,還是你來挑吧。

所以蔣幹得到龐淯送來的密書以後,趕緊就去找呂布。呂布就問啦,是勛此來,是為曹氏與我聯姻,子翼以為如何呀?咱們應該答應他嗎?蔣干把頭一搖:「不可也。」

呂布聞言愕然,心說不是你一直攛掇我跟曹操和平相處,然後全力向西方發展的嗎?如今曹家把橄欖枝伸過來了,你為啥突然表示反對呢?「何謂也?」

於是蔣干先把諸葛亮曾經說過的話又複述一遍:「質者,示誠也,非關取捨。魏以聯姻為說,即示主公以不征,主公若允之,即示魏以不叛,如此而已……」呂布說對啊,那我要是不答應,曹操不就懷疑我要跟他對著幹嗎?倘若他陳兵邊境,我哪兒還敢再往西域打啊。

蔣子翼莫測高深地一笑:「吾非使主公不允之也,要在如何允之。昔馬超反於關中,陳宮要主公往助,時干雖不在,事亦知之。得無曹氏大兵上隴,並鮮卑擾境,主公無奈而退,乃欲與魏聯姻,拔此危境也,然否?」當初你是因為遭到兩面夾擊,所以才主動跟曹操商量過聯姻之事,是這樣的吧?

呂布說沒錯。蔣干乃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干聞天子已下詔,欲禪魏王,則以魏代漢,只在年內。魏王所憚,唯主公也,主公若舍涼州而西,魏乃安泰,若即與劉備相合,魏必危矣。譬如弈棋,昔日魏執其先,主公迫而與之聯姻,今主公執先,魏乃重申前議。既如此,豈可不求其更大利耶?」

呂布說我明白了,你是說如今曹操有求於我,才重提已經廢棄的婚事,所以咱們應該趁機跟他討價還價一番——「使增其聘乎?」是不是得多問他要點兒聘禮啊?

蔣干心說這小家子氣的,你就光想著財貨嗎?你是嫁女兒啊,還是賣女兒啊——「主公膝下,唯一千金,今若遠嫁安邑,而主公亦西,恐再無相見之日也,主公豈不慮耶?」

呂布眉頭微皺,說我也很傷心這事兒,但閨女大了不中留,終究是要嫁出去的啊。如今我為涼公,顯赫唯曹操可比,那閨女也就只好嫁給曹操的兒子啦,別家都不夠資格啊。而且曹操欲以代漢,想當天子,則他的兒子必然封王,將來我閨女就是王后啦——「若不許曹,尚有何家耶?」

蔣干說許曹也有不同的許法——「干有二策,主公其擇。」是勛你不是給了兩條計讓我挑選嗎?乾脆,我也不挑,全都獻給呂布,讓呂布自己去選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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