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在仁恕之卷廿一 第二十二章 革命宣言

是勛引經據典,以證明堯舜禪讓、舜禹禪讓說法的不可信,對於這時代的人來說,那真是驚天動地之語,可是對於來自於兩千年後的他來說,那再正常不過啦。好在古文學派本來就多少有些疑古的風習,而且只尊孔子為先師而非聖人,更重荀、孟等家之言,所以他的懷疑雖說使人驚悚,但還不到會被一棍子打成異端邪說的地步。

再者說了,以是勛如今的名望、地位,有幾個人夠資格跳出來質疑他?

至於劉協,雖然在皇帝群中算是比較好學的,但在經義方面並無專長和建樹,加之是勛逐條分析古籍記載,邏輯相對謹嚴,口舌更是便給,天子不由得跟著他的步伐越走越遠,很快也就入了套兒,找不著北了。

眼瞧著「堯舜禪讓」已成畫餅,劉協只好提出「舜禹禪讓」來,說關於這條,你也有什麼反證嗎?是勛不禁笑著回答,堯舜禪讓尚有文獻記載,雖然多不靠譜,起碼還算一家之說,而舜禹禪讓嘛——嘿嘿,僅僅跟在堯舜禪讓後面,偶一提及罷了。那麼既然已經擊破了堯舜禪讓,舜禹禪讓自可不攻而破。

況且就人情事故來說,傳位女婿尚有可說,傳位給仇人——陛下您有這般大度器量嗎?

「《孟子·萬章》雲,舜『居堯之宮,逼堯之子,是篡也,非天與也。』且言孔子曰:『唐虞禪,夏後殷周繼,其義一也。』乃知所謂禪,天命所移,非人君自主,夏後、殷、周,安有異耶?」

孟子引用孔子的話說了,所謂堯舜禪讓,其實跟夏、商、周三代改朝換代是同一個性質,由此可知,即便名之為「禪」,其實也只是指天命的改換而已,不是君王主動把寶座讓給他人。「是故禪或有之,而非讓也,所謂禪,其實——」說到這兒,故意一頓,瞟了劉協一眼。劉協果然好奇,追問道:「其實何也?」是勛一拱手,大聲說道:「其實非禪讓,而亦二字,乃——『革命』是也!」

劉協聽到這兒,不禁微微一個哆嗦,隨即腦筋一轉,乃大喜請問道:「是卿所言,開朕茅塞,未知可能成之於文,宣告天下耶?」

以郗慮為代表,大傢伙兒都明著暗著勸我把大位禪讓給曹操,如今你是宏輔滿腔忠悃,終於發現這禪讓的虛妄啦,那麼你能不能把剛才跟朕說過的這些話連綴成文,宣示天下,讓世人都明白禪讓之非禮,禪讓之不可呢?

是勛暗中撇嘴,心說你丫真是白痴一個,我費了那麼多唾沫星子,你還沒有明了其中真意嗎?你還真以為我是在為你考慮嗎?其實禪讓這事兒本不存在,雖然就目前而言只有我說出了口,但真正聰明人早就不把它當一回事兒啦。在政治這個大泥塘中打滾兒的傢伙,有幾個還天真地相信這套溫文爾雅的鬼花樣嗎?

《魏晉春秋》中就記載,說曹丕篡漢之後,回顧群臣道:「舜、禹之事,吾知之矣。」不就這麼一回事兒嗎?跟我取代漢朝有啥兩樣?要不是先奪了大權,再緊著逼,哪位天子肯主動把帝位給讓出來啊!

也就你劉協見識淺薄,外加身處局中,所以還抱有幻想罷了。好吧,且讓我來徹底擊破你這幻想!

所以是勛暫不回覆劉協的請求,卻從腰裡把笏版給抽出來了:「臣適才所言,皆經典也,或世傳百家名作,陛下當皆知之……」我剛才舉的那些例子,其實你也都讀到過,只是沒有細想罷了——「近索蘭台,尚得前代殘簡,中及堯、舜、禹事,可為旁鑒。」

劉協說好,你再說來聽聽。

於是是勛就舉起笏版,開始大聲朗誦。

他剛才說的那些都是經典,而且篇章完全,身為經學家,除了偶爾幾部(比方說莊子的書),那是都應該能夠背誦的,所以張嘴就來,不必打小抄。下面誦讀的就不同了,都是犄角旮旯里的故典,而且據是勛所說,只是些「前代殘簡」而已,有頭沒尾一兩句,所以未必記憶完全,得預先筆錄在笏上,好照著現讀。

那麼是勛都讀了些什麼呢?大致包含下列內容——

昔堯德衰,為舜所囚也;舜囚堯,復偃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也;舜囚堯於平陽,取之帝位;帝堯為舜所逼,而釋其位;禹流舜於蒼梧之野,死於是所,皇、英哭之,往收其骨;舜殺鯀,禹弒舜,報父仇也;等等……

部分內容確實是他從古代殘簡中翻出來的,後世無傳,他當時見著都不免嚇了一大跳。比方說歷來反禪讓的,都只說舜逼堯,禹逼舜,而竟然有殘簡記載「禹弒舜」,這可特么實在太驚悚啦!

當然啦,也不能排除是所謂的「微言大義」。好比說趙盾被逐,趙穿襲殺晉靈公,所謂的良史董狐卻偏偏要記錄:「趙盾弒其君。」趙盾跑去辯解,董狐反詰道:「子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討賊,非子而誰?」就算不是你親自策劃的,這罪名也得安在你頭上,此為大義!所以說了,倘若真的大禹逼舜讓位,放之以蒼梧之野,然後舜就在流放地掛了,按照上述邏輯,也可以直接說是禹殺了舜嘛。

其中還有一些,乃是勛根據《竹書紀年》的記載而特意偽造的。他確確實實翻遍了蘭台,沒能找到象《紀年》的東西——果然在此之前就徹底失傳了吧——經過反覆斟酌,乾脆偽造了幾片竹簡硬塞進去。要知道這年月的考古手段還很落後,鑒定手段同然,更別說用什麼炭十四來確定年代啦。是勛翻到幾片用關東六國大篆寫就的殘簡,於是便依其形質,偽造數片,也模仿大篆寫就,然後在地里埋幾個月,磨磨花,悄悄地揣袖子里,就塞去了蘭台某偏僻角落。果然隔了沒幾天,便有小吏如獲珍寶,跑來請功——您不是要我們找三代之前的資料嗎?這幾片簡上貌似有「堯」字、「舜」字,瞧著也挺古的,應該有用吧。

是勛接過來假裝解讀,隨即拍案「大喜」——「吾得之矣!」當場重賞了那名小吏。

偽造古籍,說起來很無恥,然而是勛卻一點兒都沒有精神負擔。一方面這年月搞偽造的人,哪怕是經學家,多了去啦,後世很多貌似古老的典籍,經過仔細考證,結果全都是漢朝人寫的……再說我也不算生造,只是把埋在地里還沒有人見過的東西提前擺出來罷了,那算多大的事兒?

——你可以說我偽造文物,不能說我偽造古籍嘛。這讀書人的事兒,能算偽嗎?

好吧,且先不說偽造啥的,就那些可能真實的殘簡,是勛當時見著就挺驚悚,還害怕自己解讀有誤——固然可以當作禪讓不存在的證據,但作為同樣對古史具備好奇心的他本人,還是希望能夠解其真意啊——可是如今誦讀出來,一門心思想讓是勛幫忙宣揚禪讓之不可取的劉協倒越聽越歡喜:「如此,果然是無禪讓也。」

是勛說對啊——「是故堯囚而崩,舜放而死,夏桀命盡南巢,商紂懸首白旗,幽王歿於犬戎,赧王死而地分,秦嬰、義帝為項籍殺,王莽伏屍漸台,孺子嬰死李鬆手……世無禪讓,天命是革,安有舊君失其柄而能得生者乎?!」

啰啰嗦嗦羅列一大堆,重點在最後一句:從來哪有皇帝失去權柄,還能夠苟活於世的呢?區別僅在於是被人直接宰了,還是遭到囚禁、流放後鬱鬱而終的。

劉協再怎麼傻,也終於聽出不對來了,雙眉當即一擰,面色驟然而變。他原本越聽是勛「論經」,身體就逐漸朝前傾,這會兒卻本能地往後一縮:「卿……卿其唬朕乎?」你是在恐嚇我嗎?

是勛腰板挺得筆直,仍然雙手捧笏,就此圖窮匕見:「陛下已失其柄,漢政已移於魏,如堯之命舜,而舜之命禹也,權臣在側,堯、舜欲垂拱而享天年,安可得耶?臣非敢唬陛下也,實示天之所警——陛下三思。」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曹後不能再裝聾作啞,緘口不言了,匆匆插嘴道:「令君毋得妄言,天子,吾父婿也,吾父安忍篡其位,況於弒乎?」

是勛一撇嘴:「舜為堯婿,舅之可拋,而況婿乎?即父子之親,但失其柄,恐亦難全矣。昔趙主父內禪惠文,終於餓死沙丘,惠文豈梟獍耶?天無二日,世無二主,勢不得不然耳。」說著話偏過頭去,繼續恐嚇劉協:「陛下亦知,朝堂布列,莫非魏臣,都畿內外,莫非魏民,天心厭漢也深,人心離漢也久。如楚之移於西楚,豈項籍欲弒耶?項臣莫不欲弒也!即魏王寬宏,奈他人何?!」

你琢磨琢磨,魏國那麼多武將,誰把你放在眼裡?誰不想跟英布似的,砍了皇帝的腦袋去跟主子報功?而那些文臣呢?郗慮、華歆、曹德他們就不忍心看你死嗎?「陛下獨不念先帝之為李儒所弒耶?」

劉協當場就懵逼了,突然間放聲大哭,眼淚鼻涕橫流,撲上來一把扯住是勛的衣袖:「是卿救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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