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在仁恕之卷廿一 第十三章 木秀於林

曹操誣殺孔融,及所言「積毀銷骨」語,給是勛的觸動非常之大。他一心想要維繫自己的好名聲,認為只有聲名不墮,才能牢牢地立足於士林之中、官場之上,也才能順利地販賣自家的理念、施行自家的政策。可是曹操一句話,就把這個美夢給打破了——「斯名之好惡,不在孤一念之間乎?」

自己由一介布衣,八百石的普通家世(從是儀論),得以一躍而成為曹氏重臣,固然因為姻戚之親,也靠著才能和功績,但若無聲名相襯,還真未必能夠走到這一步。可是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再執著於那些浮雲般的虛名,貌似也沒有太大意義啦。

所以周不疑勸是勛不要親自前去勸說天子禪讓,恐怕有損令名,是勛不禁淡淡一笑:「吾今不敢再好名也。孔文舉得無令名耶?為童子即有通家之美談,與李元禮(李膺)友,少年留舍張儉,由是顯名。昔吾從大父(是儀)事之,乃雲關東賢二千石,無過孔公也。然而一朝淪喪……」

說到這兒,突然定住了,捻著鬍鬚,若有所思。周不疑等了一會兒,不見是勛繼續開口,乃詰問道:「孔文舉名即毀於當時,必然顯揚後世。先生曾云:『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即今謗之不可逃,愚意著於汗青,必能辯誣也。」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其實這話不是是勛說的,而出自魏明帝時代的文學家李康之《運命論》,不過是勛琢磨著,這會兒魏文帝都還沒有呢,況明帝乎?李康生卒年不載於史,說不定這會兒都還在娘胎里呢,我抄他一抄,又有何不可?

整篇《運命論》,是勛前世也僅僅讀過一兩遍而已,還真背不下來,但「木秀於林」這句話卻牢牢記在心中,可見其文辭多麼優雅,譬喻多麼得當,意味又多麼迥長了。周不疑也正因此而得熟記,當場背誦出來,跟是勛說,梵谷潔之士,必受人謗,這是逃不了的——比方說屈原——可是千百年後,史冊煌煌,終究可以給扳正過來啊。

所以說,您可以不考慮今時的聲名——除非曹操親自下手,要不然以您的聲望,當世還真沒幾個人敢於惡言誹謗,而就算誹謗了,也沒人信,反罹其禍,比方說陳禕、魏諷——但您不能不考慮身後之名啊。「若說天子,恐後史將以奸臣目之。」

是勛這才回過神來,卻仍然擺手:「元直,苟利國家,忠奸何足道也。況史之所載,即為信乎?史遷雲殷紂智足拒諫,言足飾非,好酒淫樂,嬖於婦人,醢九侯而脯鄂侯,殺比干而廢商容,乃至『黃鉞斯杖,白旗是懸』。然而子貢獨云:『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

歷史終究是由勝利者所書寫的,大範圍上可能沒什麼偏差,具體到個人就很難說了。雖說中華本有直筆良史之傳統,比起別國來要強得多,但亦未能盡善盡美,因為史家就算品德再高,終究屁股所坐各有不同,不可能真正執中公允。董狐記「趙盾弒君」,是站在傳統禮法的立場上;史遷指著武帝的鼻子罵,多少也為了發泄被宮之恥恨;班固以儒家的立場來描寫武帝,態度又迥然不同。況且後朝編前朝之史,為表示本朝得國之正,又怎能不往前朝人身上潑污水呢?

是勛心懷比旁人多兩千年的歷史經驗,對此體會得再深不過——即以三國時代而論,曹操、諸葛亮、劉備、關羽,這些人物的形象就在史書和民間傳說中不停地流變,他要不是真穿到此世來瞧上一瞧,還真沒法確定何者為真,何者為假。

所以他說,商紂王這人夠壞了吧?但就連子貢都說,其實紂王未必有書上所寫得那麼不堪,只是勝利者把當時所有壞事都安他頭上罷了——這就是失敗者的必然下場。

再想一想,這個例子還不夠明顯——因為就連子貢也沒有否定紂王就是個暴君啊,只是認為程度沒有世傳的那麼糟糕而已。好,咱們再舉別的例子——「萬章問:『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乃云:『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實天與之。』韓非更云:『舜逼堯,禹逼舜,湯放桀,武王伐紂,此四王者,人臣弒其君者也。』則以堯舜之賢,後史尚有異論,況吾輩乎?」

話才出口,他卻突然愣住了,周不疑也愣——老師這說的是什麼啊?打算連先世禪讓全都給否定掉嗎?就見一直沒有開口的關士起微微而笑,朝是勛一拱手:「如此,則主公已知如何說天子矣,何必相問吾輩?」

是勛抬起雙手來捧著腦袋,說你們先靜一靜,讓我好好想想。他就這麼抱著頭沉思了好一會兒,才猛地抬起頭來:「吾知之矣,然尚須斟酌。」隨即轉向關靖:「適才元直語及孔文舉,吾即有所思也——未知脂元升何在?」

脂元升名習,京兆人氏,乃是孔融的契交好友,劉協還在長安的時候,公府徵辟,除之為太醫令,一路隨駕經安邑、雒陽來到的許昌——後來他辭了職,才換上的吉本。根據史書記載,曹操殺孔融,與孔融相親善者多不敢收恤(還有象是勛這般事先落跑的),只有脂習跑過去撫屍痛哭:「文舉,卿舍我死,我當復與誰語者?」曹操一怒之下,就把脂習逮捕起來,打演算法辦,後來也不知道怎麼的回心轉意了,才勉強放他一馬。

據說後來脂習見到曹操,當面致歉,曹操反倒稱讚他:「元升,卿故慷慨!」還送點兒穀子給他安家。曹丕黃初年間,打算徵召脂習當官,因其年邁而只得作罷,光給了個太中大夫的散職終老。

當然啦,這是在原本的歷史上,曹操殺孔融的時候人就在許都,所以一聽說脂習哭屍,當場就派人拿下了。這條時間線上,曹操則遠在安邑呢,郗慮為了給曹操分謗,親自動手處決孔融夫婦,脂習如有歷史慣性似的,當然也跑過去哭了,只是這回拿他的不是曹操,而是郗慮。

是勛當時雖然人在郯縣,情報網別處或有缺失,安邑、許都的大事小情,還是都逃不過他的法眼的,自然也聽說了此事。所以他就問啊,脂元升如今何在?郗慮是跟原本歷史上曹操似的把他給放了呢,還是將其就地正法了?

關靖說這事兒我還真不清楚,不過你不用擔心,等我出去打聽一下,很快就能得著確信。周不疑就問啦:「若其未死,先生乃欲救之乎?」是勛點頭說當然。周不疑笑道:「今乃不避耶?」是勛微微苦笑:「避無可避,何如迎難而上?」

消息倒是很快就打聽出來了,郗慮捕脂習於獄,但是還沒來得及下狠手。於是是勛第二天便去御史台拜訪郗慮,問你打算怎麼處置脂習哪?郗慮一攤手,說我也正在苦惱哪,若然殺害,恐負罵名,要是放了吧,又怕魏王不懌——「書奏安邑,魏王尚未回覆。」

是勛說就算魏王說要殺脂習,你也不能夠殺——「其誰無友,其誰無親?聞死而哭,人之常情也。況吾聞習常責融,以其倨傲,欲令改節,融固不聽,乃至於此。昔王允殺蔡伯喈,天下惜之,魏王亦深恨也,豈能再為此耶?」

想當年就因為蔡邕為董卓之死嘆了幾口氣,結果被王允給殺害了,王老頭兒一輩子的清名就此毀於一旦。而且魏王也跟蔡邕相善,每每談起此事來都不禁長吁短嘆,並且深恨王允。那他又怎麼會幹跟王允相同的事情呢?他若是命令你殺脂習,一定是惱怒之中下的亂命,過後必然懊悔。

郗慮略一沉吟,便即點頭:「宏輔所言是也,吾即寬放脂元升,並將宏輔所言以奏魏王,可乎?」我可跟曹操明說啦,是你來找我說的情,還擺出這般那般的理由,我才賣你面子放人的——曹操要是不樂意,讓他把火朝你身上撒吧,反正你我比能扛啊。

是勛心中暗罵,真是一滑不留手的大泥鰍……隨便你吧,反正我連孔融的兒女都收留了,還在乎多救一個脂習嗎?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癢,曹操有啥不滿的,讓他攢多了一起朝我發泄就是。

於是起身告辭,就打算回尚書台去上班,可是突然間想起一事來,不禁轉身問道:「今秘書監何人也?」

漢之秘書監與魏之秘書監不同。曹魏的秘書監乃內廷重要部門,為君王草擬和處理機密文牘,權柄頗重,所以是勛當初設計的時候,定其主官(亦名秘書監)為二千石,與諸部尚書同也。漢朝的秘書監卻只不過國家圖書館館長而已,品秩頗低,才六百石,因為歸屬御史中丞領導,所以是勛才會隨口詢問御史大夫郗慮。

郗慮一拍雙手:「噫,若非宏輔問起,吾幾忘矣——秘書監樂安孫叔然也,正當引宏輔往見。」

哎呦,是勛心說你竟然把孫炎給找了來啦,份屬同窗,可是緣慳一面,這個必須要趕緊前往拜訪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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