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在仁恕之卷廿一 第九章 積毀銷骨

漢自遷許以來,尚書令久為荀彧荀文若,後荀彧因是勛所勸而辭位,乃以華歆華子魚繼任。就在數月前,魏之群相皆因日食而引咎辭職,曹操召華歆接替是勛為中書令,漢之尚書令乃暫以大司農劉艾兼任。

誰都知道身為漢室宗親,還曾經一度做過宗正的劉艾只是個過渡而已,曹操遲早是要安排自己親信接掌尚書的——要麼乾脆不設令,而以御史大夫郗慮領尚書事,負責尚書台的日常工作。

可誰成想曹操那邊還沒有動作呢,皇帝劉協倒先下了詔了,使尚書侯汶齎詔到郯縣來,征拜是勛。

是勛這一驚非同小可,心說劉協你究竟幾個意思?難道說看我辭職返鄉,就以為我遭到曹操的疏遠,必然心生怨懟,所以想趁機拉我上你那條破船?要麼乾脆就是想利用這個機會來離間我和曹操之間的關係?

打死我也不敢接這個詔啊!

尤其派來的人還是侯汶,此人與是勛素無交往,但他的名字是勛還是聽說過的。史書亦有所載,想當年劉協還在長安,被李傕、郭汜捏在掌握中的時候,某年三輔大旱,糧價暴漲,人競相食,劉協乃使侯汶出太倉米豆,煮粥賑濟。可是一連好些天,餓死的人數都並沒能夠降下來,劉協懷疑其中有鬼,於是讓人當著他的面量米做粥,計算數量。侯汶因此獲罪,被杖五十,據說「自是之後,多得全濟」。

雖說一度遭刑吧,這侯汶終究是劉協故日之臣,不在曹家班底,今天劉協特意派他前來,這裡面不是有什麼說道吧?

天子征拜,不便無故而辭,是勛只好裝病,抓兩把黃土用水化開了塗在臉上,聲稱偶感寒疾,不良於行——陛下您的厚意,臣只好心領啦。

好不容易把侯汶給誆走了,才算長出一口氣,終於可以繼續過他優哉游哉的隱居生活了,政治那趟渾水,暫且不想再淌——再說了我還有漩渦沒能徹底抽身出來,上一場風波尚未平息呢。

孔家那倆孩子,子蘭年紀雖小,倒是挺懂事的,跟自家小女兒是雲很快便熟稔了起來,兩個女孩子見天膩味在一起,擱後世的名詞,那就是「閨密」了。可是子魚卻不怎麼讓人省心,論學識,以及好學程度,他幾乎超過了是勛所有的少年弟子,然而獨有一樁缺點,就是嘴太臭,搞得幾個小孩子都不肯跟他親近。是勛心說這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乃天性也……只好請周不疑多加關照了。

又過幾天,許都終於傳來消息——當然是盧洪通過校事的隱秘渠道通知了逄紀,逄元圖再遣人快馬來報的。據說當日曹操接到是勛的詩稿,展開來誦讀,不禁擊節讚歎。當時曹睿正在身邊纏著祖父,聽說是祖姑婿的詩,便索來朗誦,但是連讀三邊,不明所以,就問曹操,這說的是什麼事兒啊?是說祖姑婿在東海獵得一鳥,見其孤雛,乃有所感嗎?

曹操「哈哈」大笑道:「想來如此。」隨即收斂笑容,自言自語地說:「是宏輔好名,而必因此罹禍矣。所謂『積羽沉舟,群輕折軸,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斯名之好惡,不在孤一念之間乎?」

是勛聽說了曹操這段話以後,不禁額頭汗下,心說老曹你終於開悟啦……

其實曹操殺孔融,殺得還得太著急了。倘若不是由路粹彈劾孔融三事,而先將此三事在士林中傳揚開來,說不定就真能把孔融的名聲給徹底搞臭嘍,到時候再下刀,那不是名正言順得多嗎?終究曹操掌握著朝廷這個最高端的輿論機器,麾下又有郗慮、荀攸,也包括他是宏輔在內大群海內知名之士,倘若勒令這些人都去散布孔融的壞話,你說還能有幾個人相信孔融真是被冤枉的?

即以郗慮論,乃鄭門首徒,當今經學之大家也。自從郗慮跟孔融交惡以後,也就是勛,因為亦與孔融有舊,加上關門弟子的地位、聲望都不在大師兄之下,才敢跟孔融有所交接,其餘的鄭門弟子,叛出門去的崔琰除外,什麼劉琰、王經、任嘏等等,卻都不便再跟孔融來往啦。這還只是大師兄的威勢,就能讓他們不敢說什麼孔融的好話,倘若是曹操的威勢,命他們風傳相關孔融的謠言,那又有何難哉?

所以《史記·張儀列傳》中,張儀要對魏哀王說:「臣聞之:積羽沉舟,群輕折軸,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羽毛累積得多了,照樣能把船給壓沉;貨物再輕,積累多了,照樣能把車軸給壓斷;眾口一詞,就連黃金都可融化;毀謗不盡,能把人的骨頭都給磨平。

所以曹操說了,是勛你那麼在意自己的聲名,但聲名這玩意兒,是靠自己努力便可維持的嗎?倘若我有意抹黑你,搞臭你,「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你的名聲照樣保不大住。

當然啦,要搞臭是勛,比搞臭孔融,難度係數終究還是要大上那麼一兩點的。因為孔融就只個文學家而已,是勛卻是「文學家」而兼「經學家」,東漢朝可以說以經學立國,經學家代掌聖人言論,且天然佔據輿論的至高點。要想徹底搞臭是勛,除了在道德品質上抹污之外,還必須攻破他的理論體系才成。

不過是勛也知道,自己的所謂理論體系百孔千瘡,真要有心來攻,還是不難找到突破口的。尤其不管怎麼說,如今掌管鄭門的還是郗鴻豫,真要曹操一句話,以郗慮的性格就能當場跟自己翻臉,直接把自己革出門牆……

好在是勛不但了解郗慮,也很了解曹操,曹操真要下狠手,未必會宣之於口——即便只是在內室之中,於孺子面前。而且他既然說「是宏輔好名,而必因此罹禍矣」,那就是說目前還不會「因此罹禍」,既然說「斯名之好惡,不在孤一念之間乎」,也就是說我這一念尚未下也。

看起來,這事兒大概就算過去啦。是勛才剛舒一口氣,突然間又有天使上門來了,而且還是熟人——乃議郎辛毗辛佐治是也。

辛毗也挺鬼,先不表明來意,只說故人來拜。等是勛將其讓入內堂,分賓主落座,問他有何公務,怎麼離開許都跑海州來啦?辛佐治這才坦然答道:「奉詔征是公為尚書令耳——身疾乃得痊癒否?」

是勛聞言大驚,可是終究城府已深,臉上卻並不表露出來,反問道:「吾何故不從征,佐治豈不知否?」你可是當年在冀州棄袁歸曹的,你是正經曹家人,如今卻為天子辦事——我為什麼不肯接受天子的徵召,難道你不清楚其中緣由么?

辛毗微微一笑:「毗固知之,乃不敢即宣詔也。」就是因為清楚你的想法,所以我才沒有馬上掏出詔書來宣讀啊。隨即湊近一些,低聲對是勛說:「是公無憂,此魏王之意也。」

瞧見尚書令的位子空出來了,就著急想安排自己親信,或者起碼非曹操腹心之人擔當?劉協他還沒有那麼大膽子。其實乃是郗慮給出的主意,並且肯定得到了曹操的首肯。

辛毗向是勛詳細地解釋了其中緣由。自從曹操遷居安邑以後,曹家留在許都監護天子的重臣,可以說為三駕馬車,即尚書令華歆、御史大夫郗慮,以及太僕曹德。可是曹德諸事敷衍,看起來除了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以外,並沒有任意插手掌控朝局之意——是勛倒是明白曹德的想法,身為曹操的親兄弟,他也得避嫌哪——所以這回華歆再一走,郗慮就感覺肩上的擔子陡然而重,獨木難擎高天啊。

經過深思熟慮以後,郗慮便即建議——其實是勒令——劉協下詔,召是勛入都,為其輔弼。而且以郗慮的個性,這事兒肯定得先曹操點頭,他才敢幹。

所以辛毗對是勛說了,我明白您的擔憂,但大可不必,此事乃魏王之意,公可坦然赴任也。

是勛多留了一個心眼兒,說佐治你且稍安毋躁,這事兒我還得再仔細考慮一下。於是安排辛毗暫於庄中住下,隨即召來關靖、周不疑商議。關靖說既然是郗慮的建議,曹操又已首肯,那您不妨出山——難道真是舒服日子過得久了,再無執政、爭雄之念了嗎?周不疑卻連連搖頭:「不可也。」

周不疑說了,此前先生您雖然還掛著侍中之職,終究是虛銜,普天下都知道您是曹操的心腹之人,論起君臣名分來,首先得效忠曹操,漢天子則還隔著一層。因此輔弼曹操,即便進而篡奪了漢室天下,也不會招致太多的罵名。您別總害怕別人把您跟劉歆相比,人劉子駿乃漢之宗室,卻轉而輔佐王莽,那才遭到千古唾罵的;您是曹氏姻親,若背魏向漢,或得「大義滅親」之譽,即便不那麼做,也沒多少道學家會苛責您。

是勛也明白周不疑的意思,起碼以這個時代的社會輿論來說,君權即便在理論上也並不能徹底壓倒族權,所以就連荀彧都在數十上百年後被譏「協規魏氏,以傾漢祚」,但諸曹夏侯就從來沒人這麼罵——人跟曹操本來就是一家子,那幫忙曹操又何錯之有啊?

周不疑隨後也就說到荀彧了:「而主公一旦受征,歸為漢臣,事乃不同。佐漢則勢之難違,助魏而必罹罵名。此昔荀令君憂讒畏飢,託病去位,而今郗鴻豫、華子魚為士林所鄙者也。」

你要是正經當了漢朝的一把手,那就必須得對皇帝負責,而不是對曹操負責啦,否則難逃「不忠」之名——「名之好惡,乃在魏王一念之間矣。」曹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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