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在仁恕之卷廿一 第八章 志不可奪

對於收留孔融遺孤一事,關靖是決然反對的,一力勸阻是勛:「養其孤,比吊其人、葬其屍,更易怒魏王也。主公不敢往許都相吊,而乃養其孤,是避豺狼而自投虎穴也,不亦危乎?」

可是周不疑卻堅決主張收留兩個孩子:「先生以經學治身,以仁名布天下,今人有難不救,已不義矣,而先避之,尚有可說。人托其孤於先生,豈忍卻之舍外?即不為程嬰、杵臼,亦不當為屠岸賈耳。」

是勛說我怎麼就屠岸賈啦?又不是我要搜殺孔融遺孤。周不疑說啦:「孔文舉將孤兒託付先生,是以先生能全之也,今若舍之,恐為魏王所害,與手殺之何異?今二子不投門下,猶可避也,既來投,而使與其親並戮,罵名必旋踵而至——先生三思。」

是勛忍不住低聲嘀咕:「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好吧,這年月還沒有周顗,這句話沒人能夠聽懂。想了一想,不禁問道:「若遣人護其返歸曲阜,可乎?」

你孔氏在曲阜還有一大家子呢,憑什麼讓我來幫忙養你的孤兒孤女啊!

周不疑連連搖頭:「郗鴻豫深誣孔文舉,孔氏恐當避嫌,必不肯育其兒女——若可育,孔文舉豈不知之,而乃托之先生?」要是能把孩子平安地送回老家去,孔融早就那麼干啦,為什麼偏偏要把孩子們送到你這兒來呢?不正說明了族人都不可靠嗎?對於孔氏同族的德行,你說是你比較了解呢,還是孔融比較了解啊?

是勛心中暗嘆,其實這都是我當年說錯了話,所釀成的惡果啊……還記得他曾經奉曹操之命去遊說孔融,想把孔融誆出許都,趕得遠遠的,結果孔融料知來意,一見面就捂耳朵——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是勛沒有辦法,只好以聳聽危言來開篇,先說:「聞孔公新得公子,故來相賀。」接著又說:「既允贈於勛,自當先觀。」

孔融當場就驚了,說:「誰言相贈於卿?」

是勛即道:「孔公待勛恩厚,勛不能為公孫杵臼,只能為程嬰也。孔公放心,勛必將公子養大成人。」那意思,你若不肯滾蛋,則必為曹操所殺,你就算不顧惜自己的性命,難道不為初生的嬰兒考慮嗎?還是先避讓一段時間吧——「比及公子年長,乃還之故郡,則即使公還被難,公子亦不難匿也。」

所以孔融一旦臨難,才會首先想到是勛,趕緊的就把兒子女兒給送過來了吧……

關靖繼續反對,是勛也繼續猶豫,周不疑乃揚聲道:「身可死耳,志不可奪;人奪其志,雖生猶死。不疑知先生志在匡正,興盛國家,而若失其德,雖有智數,其誰聽之?匹夫而欲安天下者,焉有是理?!」

有些人雖然死了,他仍然活著;有些人雖然活著,他已經死了。你哪怕再有什麼宏圖大志,這一品行敗壞,聲名毀盪,那還有人肯聽你的話嗎?就算再足智多謀吧,也不過一匹夫而已——匹夫豈能安天下?!

一語點醒是勛,他不禁猛地一拍大腿:「元直所言是也,吾意決矣!」什麼改朝換代,輔佐篡僭,還能找到種種理由來為自己開脫,後世論史,也未必會把自己刻畫成奸臣——而且奸臣怎麼了?大奸似忠,大忠還可能似奸呢。然而倘若連兩個小孩子都不能拯救,那就不是大白臉奸臣啦,連小白臉小丑都混不上,那還能算是人嗎?我一心安定中華,要是缺了最後那麼一點兒人味兒,中華又會被我帶向何方?!

這倆孩子,我救定了!頂多曹操派人過來搜殺,我總要護他們到最後一刻;而且估摸著曹操也不會因為這種事兒就取我的性命,大不了從此投閑置散,坐看風雲變幻。反正我為這個國家也做得夠多了,死即有憾,亦可無愧也,總比背著一世罵名,而且自己都過不了自己心裡那關要強。

周不疑滿面喜色,關靖雖然不懌,但見是勛主意已定,也便不好再勸。只是他隨即就說了:「欲密其事,恐反罹禍,不如明告魏王,請赦二子,由主公監養。」

是勛自己在心裡悲壯了一把,過後仔細想想,也覺得事情還不至於太過糟糕。史書上說了,孔融一雙兒女一開始「以其幼弱得全,寄他舍」,終究曹操還不是董卓,沒有滅人滿門的習慣,多少還在意自己的名聲——殺害幼童,是在任何時代都會為人所不齒的呀。只是後來倆孩子對話,一個說:「安有巢毀而卵不破乎!」一個說:「今日之禍,豈得久活,何賴知肉味乎?」有那無恥之徒去稟告了曹操,曹操一聽,啥,你們都已經做好去死的準備了呀?那我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就送你們去地下跟爹娘見面吧——這才驟起殺心。

如今這倆小孩兒在自己家裡,未必還能說得出這種話來,就算真說出來了,遠隔千里,也不那麼容易就傳至曹操耳中。自己再跟曹操多哀告幾句,請曹操也體諒一下自己的苦衷,料想曹操不會必施辣手,非要弄死兩個尚未成年的小孩子不可吧。

嗯,曹操你也有子女啊,而且還一大堆,必有與此二子年齡相仿者也。我是做爹的,你也是做爹的,我就抱持著慈父之心來寫這封信,請你也以慈父之心憐惜無辜稚兒,就放他們一馬吧。

只要能夠留下兩個孩子的性命來,將來是不是由我來養,能不能富貴長大,那都好說,我對孔融,對天下人,最關鍵對自己的良心,都算有個交代。

於是便安排李傑與孔氏……如今該稱子氏二子住下,隨即步入書齋,展開紙來,提筆給曹操寫信。然而連寫幾稿,卻全都給揉了——他平常慣寫公文,文辭簡要而缺乏激情;要麼注經,文字零碎,不成長篇;這真要聲情並茂地寫一大篇感動曹操的文章出來,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啊。

終究這回沒有什麼《前出師表》可以抄了,諸葛孔明又不在身邊……

於是起身,在室內徘徊良久,突然腦海中靈光一現,乾脆,我來寫詩吧。眼前浮現出那倆孩子的幼弱無助之狀,悲苦茫然之態,心有所感,不禁文思泉湧,幾乎是一揮而就:

「清晨啟門戶,二子交迭痦,見人並涕泣,囁嚅不成語。鄧林有鴟鴞,性劣與人牾,一朝穿羿弋,旋落毛如雨。其巢既已覆,幼弱悲失怙,啾啾草間鳴,聞聲五內煮。吾亦為人父,最憐稚兒苦,伏惟天有靈,至德在仁恕。湯網開三面,八州朝殷序,死者應悔悟,生者得錫嘏。」

開篇說我一大早起來開門,就見倆小孩子抱在一起,蜷縮在門邊睡眠,聽到有人來了,就一起哭泣起來,哆哆嗦嗦的,又悲又恐之下,連話也說不清楚。接著筆鋒一轉,說密林之中有一「鴟鴞」,也就是惡鳥,性情極遭,就喜歡跟人對著干,結果一朝被箭射中,毛落如雨,墜落塵埃……

這隻惡鳥,當然就是指孔融了。

惡鳥本是罪有應得,可是它既然死了,鳥巢翻覆,剩下兩隻雛鳥遺落在草間,哀哀悲鳴,卻不禁使聞者傷心,見者落淚啊。

兩隻雛鳥,自然是指孔氏二子——這是取用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典故,不過從今以後,此成語的版權就必然落在是勛名下,而非孔氏子啦。並且他不寫無完卵,而寫「啾啾草間鳴」,倆小孩兒還活著呢,正不必追隨其親於地下。

是勛說我也是為人之父的,最可憐那些小孩子的悲苦,希望上天有靈,能夠留下他們一條性命來——其實這兒的天不是真指老天爺,而是指的曹操,是勛勸告曹操,最高尚的品德就在於愛人和恕道啊,懇請你饒過了這倆孩子吧。

想當年商湯下令捕鳥人網開三面,就此開創殷商朝的基業,曹操你也應該向商湯學習,如此才可為天下之主。真要是留下了孔氏這點點血脈,相信孔融在九泉之下,也會後悔自己過往的所作所為,而要感念你的恩德吧。

《詩·小雅·賓之初筵》中有「錫爾純嘏,子孫甚湛」句,意思是:「神靈給你降下洪福,子子孫孫和樂美滿。」即以此化為善禱善頌的結句——曹操你要是有此德行,必能福壽安康,子孫永享。

拜託,拜託,三思,三思。

寫完以後,便即封印,遣人馳往安邑呈遞給曹操。詩不是文,言辭可以更含糊一些,但相信曹操能夠一眼便即看穿究竟發生了何事。

李傑和孔融的遺孤就此在是家莊院中得以寄身,李傑算是勛新收的門客,也好就近照顧二子。至於二子的真實身份,除關靖、周不疑外,是勛只悄悄地告訴了曹淼,曹淼聞而大驚,起初竭力反對,但得見二子觳觫無依之態,卻也不禁心軟。是勛說我意已決,你就別勸了,並且千萬千萬,不可對外透露真相——特別是你那個大伯,絕對不能告訴他!

那「讒慝小人」也是必然反對我收留二子的,倘若因此再來煩我,終究他是長輩,面子不好駁啊,可是也不能因為他一句話就改變我的初衷不是?

對外只說,此乃是氏遠親,因父母雙亡而來投奔也。子蘭從此就做了是雲的玩伴,兩人以姊妹相稱;子義則與夏侯威、秦朗等人並列,算作是勛的少年弟子。

接著就提心弔膽地等候來自安邑的消息——他要關靖聯絡仍在邑內的逄紀,再使逄元圖密會盧洪,一旦曹操接到自己的那首詩,不管作何表態,都請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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