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在仁恕之卷廿一 第五章 王中國死

在荀攸等人看起來,呂布這頭猛虎是必須要除掉的,所謂讓他「當竇融」,都只不過是緩兵之計而已——真要是呂布放下地盤、武裝,光桿兒一個跑安邑來向曹操稱臣,要收拾他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情嗎?

然而是勛竟然建議蔣干勸說呂布「西走而王」,這是要走到哪兒去?誰都不會想到是讓呂布一直往西,從亞洲跑歐洲去,去禍禍羅馬帝國——因為除是勛外沒人有這種地理政治的概念——只能想到是讓呂布殺去西域。問題那地方偏遠而遼闊,中國鞭長莫及,萬一呂布真能夠站住腳跟,到時候聚集了西域各國的僕從軍再殺回來,必為中國之患啊!

中國從漢武帝開始通西域,最初的目的只是為了斷匈奴之臂膀,其後建西域都護,警護各國,也是為防匈奴勢力死灰復燃。「絲綢之路」勾連歐亞,對整箇舊大陸人類歷史的發展都起著相當重要的促進作用,但中原士大夫限於時代局限性和天然眼界,是從來也沒人能夠看得清的。自西域而來的奢侈品固然風靡社會上層,但對於傳統士大夫來說,並不足為寶;自西域而來的異方物產促進了中國本土的經濟發展,傳統士大夫更是視而不見。所以西域對於他們來說,只具備了戰略層面上的用途,以及在政治層面上,外藩來朝,面上有光而已。

只是在匈奴已不足為患的前提下,就很少有人再去關注西域啦。就理論上而言,那種蠻荒之地,真要把呂布扔過去,就跟流放也沒啥兩樣,何樂而不為呢?

只是荀攸、賈詡等人終究並非目光短淺之輩,他們能夠看到更深一層的問題。西域固然無法與中國相比,但地方也極廣袤,人口再如何稀少,十幾乃至幾十萬戶還是有的。昔日匈奴得西域而富,乃可侵擾中原,失西域則貧,終於被漢軍連年北伐給揍得支離破碎。那麼,倘若真把呂布那般猛虎縱去西域,將來會不會變成新一代北匈奴呢?

真到了那個時候,恐怕玉門不足為守,涼州也將岌岌可危啦。

所以他們領會了是勛的眼神,暫時不加以駁斥,等到送走蔣干以後,便匆匆當面質詢:「宏輔何出『西走而王』之語?若呂布得西域,恐難複製也。」

是勛微微一笑,便即解答他們的疑問:「布在涼州,亦頗難制。敗之或易,滅之卻難,兵連禍結,恐不下於昔日之羌亂也。漢因此衰,魏其獨可免乎?」

以咱們曹魏如今的軍事實力,只要再恢複、休養個兩三年,想打敗呂布並不為難,問題涼州地方廣袤,胡漢雜居,呂布又擅長運用騎兵,真要是打不過了就跑,完了又殺回來騷擾,恐怕再有幾十年都難以徹底平定——想當初馬騰、韓遂、宋建就在涼州折騰了多少年?呂布的能量不更在那三人之上嗎?

「若使西走,終其一世,未必能真王西域。今西域諸國兼并,小者附庸,大者七八,呂布豈可倉促而定?即定也,安能驅彼以侵中國耶?即來也,軍塞玉門,與即今與戰涼州,孰易?」

你以為呂布真那麼容易跟昔日的匈奴人一般,很快就能平定西域嗎?如今的西域跟那時候可不同啦,當時大小國家數十個,力量分散,乃可逐一擊破,如今相互兼并之下,相當於中國一郡甚至一州的大國就有七、八個,呂布且得打上好多年哪。好吧,就算他運氣好,能夠很快平定西域,治理尚須時日,哪兒那麼容易就率領西域各國兵馬回來侵擾中國呢?再退一步,就算他真來了,那麼到時候派兵堵塞玉門通道,跟咱們這幾年就發兵去跟呂布爭奪涼州,究竟哪個比較簡單一些?

賈詡聽了是勛的解釋,不禁笑道:「宏輔乃欲縱寇,以待後人乎?」你是想把困難的問題扔給以後人來解決吧?

是勛笑道:「漢室陵替,中國分裂,今之戶口較永元間三不存一。但使魏王芟夷群雄,復歸太平,二三十年間必臻大治。則中國愈強,而西域未必更強也,又何懼呂布?」只要咱們把中國穩定下來,實力自然會越來越強,還有必要擔心後人打不過呂布嗎?

他嘴裡雖然這麼解釋,似乎只是為了把呂布從中原給誆跑嘍,以便國家儘快統一,生產儘早恢複,其實跟心裡想的還並不完全一致。某一勢力佔據了西域,確實可能會對中原王朝形成一定的外患——雖說烈度比北方游牧行國要低得多了——比方說後來的吐谷渾、高車、柔然、突厥等等,就此而言,荀攸等人的顧慮不為無因。但具備後世兩千年歷史經驗的是勛知道,中國之禍,主要在北,北而並西,禍始慘烈,除非呂布拿下西域以後還不滿足,進而發兵平定漠北,否則那真造不成什麼太嚴重的後果。

尤其以中原王朝傳統的羈縻、監護西域各國的政策,最多也就派幾千駐軍守在那兒,若真有強大外部勢力介入,根本是攔不住的。然而要命的是,自宋以前,足夠插手西域的外部勢力,大多是從漠北而來,也就是說,呂布自西域而取漠北,這只是一個從來也沒人完成過的歷史假設,而漠北游牧民族并吞西域,卻是即將反覆兌現的歷史事實。

還是那幾個名字:吐谷渾、高車、柔然、突厥,再往後還有回紇、契丹,直至蒙古……

是勛知道,這一系列西遷潮流,不到一百年後就會開始上演啦,鮮卑、柔然、高車、厭噠等部族將陸續從漠北草原殺向天山南北,在西域地區展開長期爭奪。在這些野蠻落後的游牧民族面前,什麼車師後王部,乃至焉耆、龜茲、鄯善之類,所有如今的西域大國,都幾乎沒有一丁點兒的抵抗能力,很快就被推平……

與其讓那些游牧民族去佔據了西域,反覆蹂躪絲路,那還不如讓咱們漢人去佔了哪。呂布不管再如何粗蠻無學,他終究還是漢人不是?肯定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漢文、漢字,中原文明,還能在廣袤的西域大地上佔據統治地位,即便日後被同化,被融合,也必然留下難以徹底磨滅的印跡啊。

那才是足以影響後世的重要遺產。

再說了,絲路難行,光有個西域,就真那麼容易東擾中原嗎?就算偌大的西遼,一心東進復國,不還是跑半道上就鎩羽而歸,沒傷著女真人一根汗毛……

所以基於以上考慮,他才會建議蔣干把呂布往西域引。其實原本他就以重建西域都護為名,想把呂布的目光引向西方,荀攸、賈詡等人想要趁此機會謀奪涼州。倘若呂布真的陷身西域,一時趕不回來救涼州,最終他還不得留在西域嗎?無論涼州還是西域,都終究不是徐州,哪兒那麼容易把擅長機動的呂布給團團圍住,進而使其將領縛之請降啊?與其將來在西方兵連禍結,長久無法平定,還不如讓呂布主動遷往西域,把涼州給讓出來哪。

當然啦,某些想法是構建在未來歷史的基礎上,他不可能跟荀、賈等人解釋,只好說——「布據西域,不足為禍,亦可安中國也,君等勿憂。」

蔣干蔣子翼就這麼著懷揣是勛的秘計,跑涼州來遊說呂布了。但他終究並非普通說客,而是「間者」,不可能到地方馬上就勸呂布或者降曹,或者西走,他必須先好好地觀察、了解呂布,同時也爭取贏得呂布的信任,那說出話來才夠分量。

就表面上看起來,呂布倒似乎確確實實地信賴上了這位蔣子翼先生,但通過觀察,蔣干也發現這位呂涼公天性驕傲,不甘屈於人下,估計說動他降曹的可能性非常之低。蔣干私下也與楊阜、姜敘等人商談過,那些涼州士人都認為呂布不但並非命世之主,就連普通地方官也當不好,要不是他乃朝廷欽命的涼州牧,進而涼公,大義名分在握,楊、姜等人才不會侍奉他哪。這些涼州人之所以輔佐呂布,主要目的是安定鄉梓,還真沒想傍著呂布去做成什麼大事業。

所以說,估計呂布不肯降,而想靠著涼州與曹操相對抗,只要不讓他跟劉備聯起手來,應該勝算也不大,這一點乃可無憂。既然如此,那就不妨試試是勛所授的第二條計,把呂布往西域誆吧。

正巧今天呂布誠心問計,蔣干仔細斟酌了一番利弊得失,終於將此言和盤托出。

不過看起來,呂布對於這條計策並不怎麼感興趣,當下一皺眉頭:「孤中國人,安能王異國?」

蔣干以退為進,趴下來再度稽首:「是干妄言,主公恕罪。既主公不欲聞此,干乃告退。」

呂布趕緊捉住他的手,說別介啊,究竟為什麼想讓我去西域為王,拜託你說得詳細一點兒,真要是有道理,我呂奉先也不是聽不進勸的人啊。

於是蔣子翼微微而笑,便即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主公中國人也,必留中國,則或君或臣,豈有他哉?公之建也,為使魏王晉爵耳,非久制也。魏王因公而王,因王而異日必帝矣,主公安可仿效?況自秦亂以來,異姓而王者,無不首身異處,主公而欲王中國,可乎?」

你既然要呆在中國,那麼只有兩種身份可以選擇,一是皇帝,二是臣民,既然當不成皇帝,又怎麼可能不向未來的皇帝曹操屈膝呢?你想一直當公爵?那是不可能的,這本來就是一個為了讓曹操可以進位為王的過度性臨時設置,不可能長久。你想當諸侯王,那也不可能啊,你想想看,自從秦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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