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在仁恕之卷廿一 第四章 西走而王

蔣干故意跟秦宓胡攪蠻纏的思路,其實是是勛所教。

當日是勛等人對蔣子翼面授機宜,是勛就說啦,劉備定然會遣人去遊說呂布,以敵魏王,先生打算怎麼應對呢?

蔣乾笑道:「不過曉之以理,動之以利而已。」具體應該怎麼與對方唇槍舌劍地答辯,現在我沒法回答你,但只要立定了腳跟,隨機應對,我自恃言辭之利,不後於人也。

但是勛卻微微搖頭:「先生誤矣。」他說倘若真要辯論個子丑寅卯的結果出來,你自可隨機應變,大逞口舌,但問題在於,辯論的目的並不在駁倒對方,而在說服旁聽的呂布。呂布才多大學問啊,你們引經據典,駢四驪六的,他未必能夠聽得懂,反倒可能心生反感。

——文化人天然瞧不起蠻子,而蠻子呢,也向來敵視整天把逼格擺在臉上的文化人……

所以說,正不必直面鋒銳,馳騁辯場,你只要跟對方胡攪蠻纏,把對方的思路引歪就成。

是勛雖聞秦宓之名,卻從來也沒有見過此人,不知道史書上所記載的能言善辯是真是假,更不清楚此人是否已然歸入了劉備麾下。他光知道劉家向來派出去搞外交的,一個是孫乾孫公祐,一個是簡雍簡憲和,是勛跟這倆貨倒是全都打過交道。

他知道這倆的學問都不怎麼夠瞧——別看孫乾理論上也曾拜在鄭玄門下,但那基本就是一旁聽生,真沒學到老師的幾成本領,簡憲和就更不用提啦。倘若這二位跑來遊說呂布,說話直來直去,結果你蔣子翼卻文謅謅地加以駁斥,使得呂布有聽沒有懂,進而心中不爽,難免誤事啊。

於是他提醒蔣干,關鍵是呂布的觀感,而並不需要執著於辯論的勝負。

故此今日蔣乾麵對秦宓,幾句話一說,就知道秦子敕是真學者也,說話講風度,言辭有依據,外加引經據典。他瞧呂布那態度,還並沒有與劉備聯合之意,那麼自己就沒必要真跟著秦宓的步伐走,老老實實跟對方講道理啦,不如耍點兒混,儘快把此人氣走算了。

果然這一手確實奏效,最終把秦宓給憋得——而不是駁得——是啞口無言啊,而以秦子敕的身份,又不好反覆拍案,怒斥於蔣干——已經這麼干過一回了,然而呂布跟旁邊兒純粹看戲,自己再如何的大義凜然,又有什麼意義?反倒自墮身份……故此又對談幾句,基本上屬於雞同鴨講,秦宓無奈之下,只得拱手告辭。

當然啦,他使命不達,不可能就此返回益州,只是暫且告退,回允吾去另籌良策,順便好好打聽一下這蔣乾的跟腳而已。

秦宓終於滾蛋了,呂布心中大暢,正好李越也烤好了羚羊肉端上來,便即邀請蔣干同食。酒過三巡,蔣幹將此番出使安邑的整個過程,擇其要點向呂布稟報了,呂布連連點頭:「子翼辛苦。」

說到這兒,突然間眉頭一皺,注目蔣干:「適才秦子敕所言是宏輔卧榻語,其果有乎?」真有那話嗎?呂布雖然為人粗疏,但也並不傻,蔣干砌詞狡辯,特意為是勛洗地,這他還是聽得出來的。剛才你為了對抗秦宓,必須得那麼說,把他的氣焰給打下去,可是如今秦宓也閃了,光剩下你我君臣二人,那就請你為我解惑吧——是勛的野心,是不是就是曹操的野心?曹操將來會不會前來攻打於我呢?

蔣干沉思少頃,斟酌著詞句回答道:「此語有諸,干無從知也……」是勛是不是說過那樣的話,我實在不清楚,沒法回答你——「然魏之忌涼,必然耳。」曹魏肯定忌憚咱們涼國啊,那你說他將來會不會動兵來攻呢?

他當然不敢拍胸脯保證,說曹軍肯定不會西征,會永永遠遠地跟呂布和睦相處——傻子也知道不可能啊!

呂布一咬牙關,再問:「曹操果將篡僭耶?」

對於這事兒,蔣子翼也不好矢口否認,只得反問道:「若主公處魏王之地,又將如何?」倘若換了你呂布擁有曹操這麼大的權勢,又會不會篡位呢?

呂布喟然而嘆:「如此,則當與劉備合縱矣。」

蔣干連連擺手:「萬萬不可。主公,劉備實叵信者也,其心不弱於魏,若與相合,是以我為其鋒銳,抵拒魏軍矣,即勝,必為劉備所趁,若敗,備亦可收吾餘燼以戰……」劉備就是想讓咱們先頂著曹操,咱們要是打贏了,說不定他就在背後動手,想并吞我涼州,要是打輸了,他也不吃虧,還可能收攏咱們的余部,趁機擴展勢力。

「聞備名其養子為封,嫡子為禪,則篡僭之謀,恐不在曹操之下也!」

這還是是勛特意給蔣干準備的相關劉備的黑材料哪,適時拋出,果然就嚇了呂布一大跳——「竟名其子為『封禪』,此賊反意昭彰!」

可是話又說回來,曹操遲早會動兵西征——呂布不會對曹操的「友情」抱持任何幻想,因為倘若二人易地而處,自己也是一定會殺過去的——劉備本是天然的盟友,偏偏又不可信,那咱們該怎麼辦?就跟這兒等死嗎?

「子翼何以教孤?」

蔣干垂首沉思少頃,繼而又瞧了瞧呂布的表情,呂布連聲催促:「此間但止卿與孤也,可直言不諱。」蔣干猶豫了一下,最終象是下定了決心似的,突然離席拜倒在地:「干有數言,請主公恕罪,乃敢直陳。」呂布趕緊也站起來,伸手攙扶,說有什麼話你就放膽地說吧,我絕不會怪罪於你。

二人四手相握,對面而坐,相距甚近,於是蔣干壓低了聲音,對呂布說:「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曹操既定中原,又豈容吾等安居?伐涼伐益,不可免也。正所謂『卧榻之側』,此卧榻非曹氏也,乃中國也,中國不可久裂——未知主公肯為竇融否?」

呂布緊鎖眉心,緩緩地搖了搖頭:「吾可臣於操,而不願事操也——竇氏豈長久富貴者耶?本欲據此西涼,不預中原事,與卿等同富貴安樂,若操不允,寧戰而死,豈能屈膝苟活?!」

要是真的某一天曹操篡位,以魏代漢,我也可以臣服於他,做他魏朝的一方諸侯,但絕不肯象竇融那樣,入朝為官,當面向曹操跪拜——竇家也就富貴那麼一代,「兩侯、三公主、四二千石」等後來皆被貶斥,竇融雖仍居位,晚景卻也多少有點兒凄涼……真要混成那樣,還不如跟曹操當面放對,就算戰死沙場,我也絕不後悔!

蔣干聞言,連聲勸慰:「主公斷不可如此想。涼州貧瘠,何以敵天下?此昔日竇融朝漢之由也。曹操既定江南,又養朔、並,人馬強盛,即與劉備盟恐亦難敵,而況我家獨對耶?然主公既不願事魏,亦未必便死,或有他途可循……」

呂布聽了,眉心略舒,說我就是想聽你這句話啊——既不必入朝去向曹操屈膝,又不必死,也只有你蔣子翼足智多謀,還能想出別的兩全之策來了,快說,快說。

蔣干便道:「涼州本姬周故地,勢不可隔絕於中原,西涼鐵騎東而叩關,則關中必危,關中危則河南動搖,此曹魏必不忍舍也。是故主公據涼愈久,魏王忌主公愈深,且劉備欲東,魏王欲西,必將戰於涼州,即無取我意,亦難免池魚之殃。既不願降,又不可戰,何如走也?」

呂布一翻白眼,說咱們能走哪兒去?這天下早就被人給分完啦——難道說:「子翼乃使孤取益州耶?」

曹操咱們肯定打不過,想要離開涼州,換塊地盤兒,除非去打劉備,拿益州。

蔣干搖搖頭:「涼州不可自外中國,益州同然,即劉備無覬覦中原心,魏亦必伐也。」你想左了,就算拿益州替換了涼州,曹操照樣放你不過——「天地廣闊,豈止中國耶?主公無能帝中國,亦難久公中國,若遷異國,乃可王也!」

呂布聞言,悚然一驚:「子翼乃欲孤西,以王西域乎?」

蔣干頷首:「然也,主公以為若何?」

他此來涼州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說服呂布「當竇融」,主動臣服於曹操,可是就算蔣子翼此前對呂布並不了解,呂奉先名滿天下,大致風評他還是知道的,因此當日便問是勛:「吾聞呂布狼虎也,非甘居於人下者,且其昔從丁原而刺丁原,歸董卓而殺董卓,東附袁紹,睫瞬即反——即來歸,魏王其不念其故事而警惕者耶?呂布心豈自安?」

那傢伙多次害主、背友,名聲早就臭大街啦,他自己也肯定明白這一點,所以會害怕一旦來歸,等於自縛請降,把身家性命全都交付到曹操手上。他跟曹操是舊有矛盾的,心中的疙瘩未必能夠徹底消解,所以想要說服他「當竇融」,難度不是一般的大——「公等何計教我?」

是勛聞言,即向荀攸等使了個眼色,那意思,你們先支持我的想法,過後我再跟你們解釋。隨即望向蔣干,一字一頓地說道:「退而求其次,可說其西走而王也。」

果然此言一出,荀攸等人都不禁皺眉,心說是宏輔你這是什麼意思?縱虎歸山,那可是後患無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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