託付恐不效之卷二十 第六章 華夷之辨

是勛問何為華且何為夷,坐在前列的司馬敏趕緊把手給舉起來了——舉手才能發言,這也是是勛講課的獨有規矩。

當即朝司馬敏點一點頭,司馬幼達站起身來,先長揖,再回答:「先生曾云:『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乃知無服章之美,無禮儀之大者,即四夷也,如禽獸也。」

其實正經說起來,「禮儀之大」云云並不是是勛說的,只是他抄的——源頭為唐初孔穎達《五經正義》中語。就連是勛都記不清,這是他哪回講課的時候隨口販將出去,竟然被學生給記了下來。

於是擺擺手,示意司馬敏坐下,然後環視眾人:「幼達所言是也,然為皮毛之論,未得其本。何言耶?中國有禮儀之大,何四夷所無也?有服章之美,何四夷所無也?禮儀、服章,二而實一,自何而生?何四夷之不得耶?

「華者,許叔重《說文解字》雲『榮也』,斯美言也;夏者,雲『中國之人也』。《書·武成》乃云:『華夏蠻貊,罔不率俾。』居之於中,干戈衛護,是謂中國;布之於外,是謂南蠻、北戎、東夷、西狄,要言之四夷也。」

到這兒還都是老生常談,但接下去就有新內容啦。是勛說:「今南蠻者,如武陵蠻、山越也;北戎者,如鮮卑、烏丸也;東夷者,如高句麗、諸韓也;西狄者,如羌、胡也。彼其無衣裳而裸身耶?無文章而素地耶?彼其無禮儀而真等同於禽獸耶?」難道這些外族就都不穿衣服,不繪花紋嗎?難道他們部中就毫無規矩嗎?為什麼說只有中國有「禮儀之大」、「服章之美」呢?

那就又要說到社會發展的問題啦,這年月典籍中所描述的上古時代,雖然並非完全向隅虛構,也有很多真實內容,如有巢、燧人、伏羲、神農等世,技術還極不發達,人民極端貧困,但儒者往往將其看作風俗儉樸,而不大會從中探尋到社會進步的道理。是勛對此就要好好說道說道,給弟子們灌輸一些新觀念進去啦——

「伏羲之世,人未知植麻育蠶,無織帛之能,乃綴皮編毛以禦寒耳,與今之夷狄,何其相似?神農教稼穡之先,人唯漁、獵而已,間或畜牧,與今之北戎,何其相似?乃教稼穡之初,刀耕而火種,是以神農亦名『烈山』也,與今之南蠻,何其相似?是知人而為一也,華夏之與四夷,為長者之與幼童耳。」人都是一樣的,並沒有高下之分,最大的差別,就是咱們的文化和技術比他們先進。

「漁獵、畜牧,乃逐水草居;刀耕火種,田廢必徙。居無定所,乃無恆產,無恆產則無恆心。而中原有江、河為灌,有田土之美,后稷教播五穀,民乃重遷,漸成聚落,民乃繁育,斯成中國。人之蕃也,聖人從而教之,斯有禮儀之大,服章之美矣。四夷不知稼穡,乃不成禮儀之大,服章之美。」先進的農業民族,和游牧、漁獵民族,以及原始農業部族,本是有著根本性差別的。

那麼是勛說這些話,用意究竟何在呢?其用有三,首先:「有虞、有夏,不過河南地也;成湯居亳,乃有山東;鳳鳴西岐,乃有關隴;趙之並狄,斯有朔、並;秦之滅楚,斯有荊、揚;孝武皇帝以兼趙氏,遂有交、廣。或為中國人所播遷,或為夷狄而入華夏,禮儀所傳、服章所布也。」中國不是自古以來就存在的,是逐漸形成並且擴張到今天這一步的。

「是故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

這句話後世傳播得非常廣泛,但究其根由,卻是許衡為蒙元統治中國所編造的理論,意思是:即便夷狄,只要佔據了中國土地,那也就可以算是中國啦。不過是勛今天販賣這句話,還真不是為了夷狄張目,因為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重新詮釋——

「何謂耶?夷狄入於中國,然惡終不可勝善,丑終不可勝美,必要從其稼穡,學其禮儀,用其服章,乃可長居,此即楚之終於中國也。中國入於夷狄,斯土而未必能夠稼穡,則禮儀、服章亦將日喪,乃終泯乎夷狄矣。」許衡你丫死去吧,以後我這一說才是正根兒。

「是故夷狄之地,中國之人或不可久居,是故孝武皇帝即驅匈奴漠北,而漠南今又生鮮卑、烏丸矣,以為不興兵戈而可久安者,迂腐之見。然中國則不取漠南耶?亦非也。乃知夷狄之存也久,殺之不盡,中國退則夷狄進,漠南之不守,漠北終為中國之患也。」一定要經常性地攻打北方游牧民族,一定要牢牢守住朔、並兩州,否則中原腹心之地都會遭遇危險!

「南蠻事又不同也。北地苦寒,唯生荒草,難以耕殖……」起碼就這年月的技術還做不到把農業區大範圍北擴,「南方雖暑,亦可播植,是以武陵蠻、山越等雖匿山林間,若得其地而作,數世之後,亦中國矣——孝武皇帝因此而伐南越,並郡縣之也。」對於南方的蠻夷也要討伐,但目的不是為了修築一條鋼鐵國防線,而是繼續擴張,增廣疆域。

對於不同夷狄的不同態度——其實嚴格意義說起來,態度都一樣,那就是打,不同的是是否佔據其土地,是否可以使其入華(合併進中華大家庭)——這是是勛所說的第二個問題。

「孟子云:『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以之責陳相也……」陳相作為儒門弟子陳良的學生,卻去追隨被孟子認為水平低幼的農家許行,孟子乃有是語——「為夏之道絕過於夷,以下從上,民乃蕃育,以上就下,民必困窮。然陳相之學於許行,得非夏而變於夷耶?乃知事有反常者也……」不要以為咱們文化先進,就必然不會被落後民族所同化了,必須隨時警惕落後文化對先進文化的衝擊和破壞——這是是勛所說的第三個問題。

最後綜合一下:「是故有稼穡之土,有耕織之勞,始有禮儀之大、服章之美,是成中國也。四夷之不如中國也,為無稼穡之土,無耕織之勞,使民困窮。中國可收其土即收之,教其民稼穡;不可收其土則逐之,使不為禍——斯乃用夏變夷,孝武皇帝收南越、五原、朔方是也。其夷狄之民困窮,乃有禽獸之性,無日不望得中國之土,然得其土而不知稼穡,遂更使中國困窮也——斯乃夏變於夷,今之五原、朔方是也。

「是故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為諸夏無君,而禮儀是在;夷狄無君亦可教化,若有君必成禽獸矣!」少數民族不抱團兒,咱們就容易同化他們,一旦抱團兒甚至立國,那就危險啦——「吾前請魏王分析匈奴、烏丸各部,即為此也。」

傳統中國人看待外族,鄙其落後,恨其侵擾,觀點都是同一的;但對待外族的態度,卻往往走兩個極端:一是以為外族既然落後,那便不足為中國之患,只要教之禮儀,必能同化;二是以為外族不可教也,必須明確「華夷之分」,嚴防死守,才能保證中國的安靖。

就這個年月而言,大一統的強大王朝雖然已經走向沒落,終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外族尚不能威脅其腹心之地,基本輿論還是傾向於前一種態度的。所以這時候的中國人具備強大的包容性和對外來文化的吸收能力,但同時對外族入侵缺乏足夠的警惕心——「以為讀經識禮,服中國之章,即為中國人也。而不知所滋育者不變,是終不能中國也。」

其後「五胡亂華」,第一個掀起反旗的劉淵,那就是相當漢化的匈奴貴族,史書上說他「幼好學,師事上黨崔游,習《毛詩》、《京氏易》、《馬氏尚書》,尤好《春秋左氏傳》、《孫吳兵法》,略皆誦之,《史》、《漢》、諸子,無不綜覽」。然並卵,只要他的部族還沒能改變傳統的生活習慣,絕大多數匈奴人都沒有中國化,劉淵一旦回去,立變匈奴單于,而非中國君主。

中國人必須經歷多次慘痛的教訓,才能明白這一道理,比方說「五胡亂華」,比方說「安史之亂」,比方說殘唐五代,所以到了宋朝,相關華夷的思想傾向就逐漸右傾,走向另一個極端,最終導致了明、清兩代總體思潮的全面保守,活力漸喪。不過那是以後的事情,相對此一傾向,是勛尚無需贅言。

對於今日之病徵而下藥,是勛主要教導學生們要明確「華夷之辯」,並且警惕「夏變於夷」,在兼并和融合外族的問題上,不可只看表面(用中國禮儀、服章),而要看到深層(是否真正改變了生產和生活習慣)。而且這不是一兩代人就能夠解決的問題——「楚之附周,在文王之世,而尚溺昭王漢水,問九鼎洛陽,至秦收之,始入中國。乃知用夏以變夷,亦當行之數世,始驗。」

若是能在保持包容性的前提下,提高對外族的警惕心,或許不會再蹈「五胡亂華」之淵藪吧。

宣講完畢,即使學生自由提問。突然間站起一人來,詢問道:「聞先生盟拓跋而使雄漠南,收其酋為假子,有諸?何與所言相悖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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