鑿空何期見之卷十九 第二十七章 孟堅識淺

楊家僕役端上來這道餅,金黃酥脆,外焦里嫩,既不是中原流行的湯餅(其實那就是疙瘩湯),也不是是勛「發明」的烙餅,分明是烤制而成,而且餅面上還撒著很多黑色的顆粒物。

楊阜瞧是勛注目此餅,只當他沒有見識過,伸手一指:「此胡餅也,上所綴者,胡麻也。」

是勛心說我讀書少,你別蒙我,這分明就是饢嘛,還什麼胡麻,分明就是芝麻嘛。不過估計這年月兩物的學名大概就是「胡餅」和「胡麻」,為傳於西域胡地,故得名也。

根據是勛前一世對古書的閱讀,無論胡餅還是胡麻,都應當是在張騫通西域之後傳入中原的,可能並非當時即傳,但到了漢末,怎麼著也該有啦。可是他在許都和安邑極少見到胡餅,可能是因為並不符合這年月士大夫的飲食習慣,所以未能廣為流傳。至於胡麻……芝麻,是勛自從習得榨油之術以後,便即四處尋訪——菜油、豆油總有腥氣,哪比得上麻油來得清香啊。然而雖說芝麻早入中原,但種植範圍還比較小,加上榨油技術運用亦不廣泛,主要用如香料和藥材,頂多也就能尋摸到幾小把而已,用以榨油,也不知道夠不夠兩三滴的……

不想今日在允吾城內倒得見此二物了,也算驚喜。

當下即以手撕了胡餅來吃,佐以薄酒,餅中本有奶、鹽,也不必要別的佐餐小菜了,用得甚為香甜。等吃完了,再舔盡手掌上的芝麻,不禁抬起頭來詢問楊阜:「金城流行此餅乎?或有胡麻為植否?」

楊阜搖一搖頭,說這種胡餅也就吃個新鮮,並未廣為流行,至於胡麻,並無種植,都是別處販過來的啊。於是告訴是勛,說自己跟呂布麾下大將張遼關係頗為融洽,前不久張文遠攻取酒泉郡,自郡府中得一胡廚,及胡麻等西域香料數十斛,派人送來金城為贈。今天將出來,特為給侍中嘗鮮耳。

是勛說可惜啊,才僅僅數十斛,若待呂將軍重開西域都護,到時候商賈輻輳,得此異域殊物,估計就要容易多啦。

提到西域問題,姜敘突然一正容色,嚴肅地問是勛道:「魏公乃時致信呂將軍,誘以西域都護事。呂將軍並與吾等雲,願效定遠之功,初即侍中所建言也,有諸?」是你煽動呂布去定西域的嗎?

是勛點點頭:「確有此事。」

姜敘微微頷首:「吾知侍中此計,為使呂將軍目之於西,而不及於東,乃不為朝廷害也,然非久長之計。遠方殊域,得之難守,棄之可惜,戰端一開,延綿不絕。天下終將一統,涼州不外王化,而使涼州之卒以戍輪台,此勞民費財之舉也,昔孝武皇帝因之罪己。前車可鑒,侍中三思。」

在目前的情況下,你把呂布的注意力引向西域,以免為朝廷之患,這是一條妙計。但同時也必須考慮到日後,戰端開啟容易,再想結束就難了,等到天下大定,涼州徹底歸從朝廷以後,就必須斷絕跟西域的往來,以免耗費民財,勤勞民役,反而使國家背上了不必要的沉重負擔。想當年漢武帝就是因為久征匈奴,並服西域,導致財窮力竭,所以晚年下了「輪台罪己詔」,全面收縮防線。咱們可不能等到車臨深淵,才倉促勒馬啊。

是勛聞聽此言,先是一愣,隨即不禁笑出聲來。姜敘看到他是這種反應,趕緊緻歉:「料侍中已有成算,正不必敘妄言也。」你早就有終止經營西域的計畫了吧,倒是我多慮了。

其實是勛心裡想的是:所謂涼州上士,也不過爾爾,這年月的士大夫眼光還真是短淺啊。算了,正好大家聊得開心,而且日後涼州的政策還需要這票地頭蛇來主掌,我不如趁此機會,給他們好好上一課吧。舉起杯來喝一口酒,潤潤喉嚨,然後開始背書——

「遭值文、景玄默,養民五世,天下殷富,財力有餘,士馬強盛。故能睹犀布、玳瑁則建珠崖七郡,感枸醬、竹杖則開牂柯、越巂,聞天馬、蒲陶則通大宛、安息。自是之後,明珠、文甲、通犀、翠羽之珍盈於後宮,薄梢、龍文、魚目、汗血之馬充於黃門,巨象、師子、猛犬、大雀之群食於外囿。殊方異物,四面而至。

「於是廣開上林,穿昆明池,營千門萬戶之宮,立神明通天之台,興造甲乙之帳,落以隨珠和璧,天子負黼衣,襲翠被,馮玉幾,而處其中。設酒池肉林以饗四夷之客,作巴俞都盧、海中碭極、漫衍魚龍、角抵之戲以觀視之。及賂遺贈送,萬里相奉,師旅之費,不可勝計。至於用度不足,乃榷酒酤,管鹽鐵,鑄白金,造皮幣,算至車船,租及六畜。民力屈,財力竭,因之以凶年,寇盜並起,道路不通,直指之使始出,衣綉杖斧,斷斬於郡國,然後勝之。

「是以末年遂棄輪台之地,而下哀痛之詔,豈非仁聖之所悔哉!且通西域,近有龍堆,遠則蔥嶺,身熱、頭痛、縣度之厄。淮南、杜欽、揚雄之論,皆以為此天地所以界別區域,絕外內也。《書》曰『西戎即序』,禹即就而序之,非上威服致其貢物也。

「西域諸國,各有君長,兵眾分弱,無所統一,雖屬匈奴,不相親附。匈奴能得其馬畜旃罽,而不能統率與之進退。與漢隔絕,道里又遠,得之不為益,棄之不為損。盛德在我,無取於彼……」

這一大段話,出自班固的《漢書·西域列傳》,大致意思跟剛才姜敘說的差不多,說那種遠方異域,「得之不為益,棄之不為損」,武帝強要勾通,結果導致「民力屈,財力竭」,晚年被迫下「輪台罪己詔」,「豈非仁聖之所悔哉」。

閻行讀書少,聽著有些迷糊。楊阜、姜敘之屬則都是西州上士,家雄族大,多土富金,必有不少藏書,兼之志向廣大,讀史比讀經多,《漢書》這種經典的著作,那也是全都通讀過的。他們聽著聽著,都不禁面露微笑,還以為是勛要說:人班固早就說明白了的道理,難道我會不懂嗎?難道我讀的書比你們少不成嗎?

誰想到才剛背完典籍,是勛卻突然面色一沉,把話鋒一轉:「按此文也,乃知班孟堅(班固)文章魁首,唯雕鏤耳,識見與馬子長(司馬遷)不可道里計。」班固的見識太淺陋啦!

楊、姜盡皆皺眉,可是這話終究是從名滿天下的是勛嘴裡說出來的,他們卻並不敢等閑視之,也不好當場駁斥。就算是勛也是當今的文壇魁首,他直接站起來說班固文采不行,必將貽笑大方,可是他說班固見識不足,那就有得商榷了——終究班孟堅是文學家、史學家,還算不上是位政治家啊,是勛卻勉強可以榮此冠冕。

姜敘急忙請問:「吾等鄙陋,請侍中教誨。」

是勛說成,咱們且從頭講起:「昔孝武皇帝初募張騫,為通月氏以夾擊匈奴也。騫去十三歲始歸,雲西域諸國皆病匈奴之暴,乃能通之,可斷其臂。以是遂通西域,屯輪台。以班孟堅意,匈奴既遁,西域乃無所用,所貢殊方異物,唯充內庭,使天子奢靡耳,無益國事,是言當罷……」

楊阜、姜敘連連點頭,旁邊閻行懵懵懂懂的,也跟著學樣,表示您說得沒錯,班固就是這個意思,我們也是這個意思——通西域是為了擊匈奴,而當匈奴不足為漢之大患以後,再背西域這個包袱就沒有啥意義啦。

是勛輕輕搖頭:「其實不然。異域遠國,固無以郡縣之也……」直接吞併西域是不可能的——「然亦不可輕棄。何以言之?要在有二。」說著話開始掰手指頭:「其一,西域雖多雄山、曠漠,綠洲間足可立國,財並富饒,若有以吞之,乃可威脅中原,如昔之匈奴也。定西域實安涼州,安涼州是固關中——陽關以東,並無險塞要隘,一馬可抵隴關,安不可慮?」

過去的匈奴也好,後世的鮮卑、契丹也罷,都能夠通過騎兵遠征輕鬆控制西域,從中獲取財力,乃可威脅中原。而且一入陽關,直到隴上,幾乎無險可守,因而西域失,涼州必危,涼州喪,關中動搖——「與其禦敵於關中、隴上,何如御之於國門之外?」

姜敘點點頭,說:「侍中所見誠遠,然恐得不償失……」你說得確實有道理,西域在政治上、軍事上,乃是涼州的屏障,但問題要維持這個屏障,財政壓力實在太大了啊——「乃如三歲兒童舞刃也,未及傷敵,乃恐自傷。」

是勛心說霸著那麼輝煌一條絲綢之路,你還怕啥財政壓力?果然中國傳統士大夫就知道跟土地里刨食了,就這方面和普通農民沒啥區別。看起來不光我今天得給你們上課啊,找機會還得好好地寫一篇文章出來,系統地闡述對外貿易問題——「伯奕所言,乃在吾之二也。定西域,復都護,非孝武皇帝末年貧弱之源……」

於是現編一則寓言故事以解其事:「昔有翁臨終,傳其子百畝肥田,雲其中有十萬錢也。其子不識稼穡,乃募工日夕翻之,期得埋錢,三歲不得,家徒四壁,遂恨其父誑也。於是售之鄰人,得錢十千,鄰人耕之、獲之,不三歲而所得糧價十萬錢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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