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求好風起之卷十七 第二十六章 罵死荀彧

荀彧荀文若,史稱其「清秀通雅,有王佐之風」,這個人內心深沉多智,外在儒雅俊秀,儀態端莊,尤其在當上尚書令,代曹操執掌政務以後,更是培養出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宰相氣度。平常即便有反對派指著鼻子罵,荀彧也總是笑眯眯的,絲毫也不動氣,可是今天是勛一番話,卻竟然說得他火冒三丈,差點兒當場就跳起來翻臉。

就見荀彧一張白淨面皮漲得通紅,雙目狠狠瞪著是勛,如要冒出火來,手按几案,袖子無風自擺,可見在不停地哆嗦——是勛覺得,就差一步,荀彧大概要撲上來掐自己的脖子了。嗯,他心中竊喜,可算是捅著了你的痛處啦。

那麼是勛說的究竟是些什麼話呢?

第一句來自於《三國志·荀彧傳》里的裴注,不過原文是:「世之論者,多譏彧協規魏氏,以傾漢祚;君臣易位,實彧之由……」後面裴松之作一轉折,說那都是腐儒之見,其實荀彧有自己的大志,也有自己的苦衷,你不能拿完人的標準來要求他啊。

後面幾句,則來自於東晉袁宏的《後漢記》,站在漢朝的立場上,把荀彧給罵了個臭死。袁宏說啦:倘若荀彧的本意是復興漢室,那他最終失敗了,其人不可稱之為智;倘若他的本意是拯救百姓,那麼中原雖定,社稷卻亡,其功勞不可稱之為義。他利用漢朝的權威,最終卻幫助曹操顛覆了漢朝,這是君子所不齒的行為。作為曹操的謀主,難道他就能夠靠著最後一死來撇清嗎?

荀彧這些日子一直在遭受良心的煎熬,他不是料不到曹操勢大以後將會威脅到漢室江山,只是為了平靖亂世,而刻意地忽視了這種可能性。可是如今圖窮匕現,從復丞相到加九錫,董昭等人拱著曹操日益邁向那條荀彧不忍見到的不歸路,他再也無法蒙上雙眼,視若不見了。那真會是最終的結局嗎?後世又將怎樣評價自己?是勛說皇甫嵩等人因為憂讒畏譏而不敢破壞舊有體制,其實荀文若也很在乎世間尤其是後世的評價啊!

結果是勛一語道破,說曹操邁向最後一步已是無可阻擋的歷史潮流,若為後人所唾棄,則荀彧你也免不了要陪綁——你的名聲,未必會比什麼劉歆、李儒輩更好啊!那荀彧還能不躥嗎?

是勛就是要他躥,若非如此,實在很難打破荀文若那牢不可破的心防——不下猛葯,以荀彧之智,肯定聽不進去自己後面的話哪。

所以他完全無視荀文若的憤怒,繼續火上澆油:「前令君使公達探吾真意,今乃將真意奉君:古來功高,莫若曹公,功高不賞,身必罹危。君臣相易,上應天心,下合大勢,勛無以撓也,令君亦無以阻也——君為智者,無需冗言。設有此一日,則令君何去何從?」

大勢之趨,誰都阻止不了,曹操已經露出了篡位的苗頭,相信你也瞧得出來,不必要我再多說什麼了。那麼倘若真的到了那麼一天,你將何去何從?

荀彧一瞪眼:「有死而已!」

是勛心說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而且在原本的歷史上,你也正是這麼做的——「無令君則無曹公之勢,無此勢則無異日之變,即死而可更其名乎?」你以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嗎?你確實最後掛掉了,但袁宏之流不還是照樣罵你?「昔劉子駿佐莽篡僭,即後反莽,後人豈謂其漢之忠臣耶?」你回不了頭啦,就象劉歆當年把王莽抬上皇帝的寶座,完了又造王莽的反,難道他的名聲就從此變好啦?後人就會說他是漢室忠臣嗎?別犯傻啦!

荀彧聽了這話,原本漲紅的面孔突然間又變得煞白一片,雙手顫抖得越發厲害,最終連兩股都不禁打戰,被迫重新跌坐回席上,不禁慘然道:「宏輔是欲殺我耶?」

是勛連連搖頭,說我不是想讓你死,恰恰相反,我要指點你一條不死之路。說著話,就從懷裡掏出伏後寫給伏完的那封信來,遞給荀彧。

荀彧接過信,一目十行,臉色第三次變化——這回是變得鐵青:「此書從何得來,若為曹公所知,恐有不忍言之事!」

是勛一撇嘴:「此書為校事偵知,安有不先奏曹公,而勛能得見者乎?」說著話,身體朝前一傾,直視荀彧雙眼:「曹公令下,待其過雒後乃發——文若識其意否?」

他仔細地觀察荀彧的表情,就見荀文若先是緊張,繼而似乎鬆了一口氣,然後卻又雙眉一蹙,面色慘然:「此曹公欲試我耶?」

是勛心說我費了那麼多唾沫星子,終於攻破了你的心防,等再說到具體問題,以你那麼聰明的人,自能一眼看穿其中曲直,我也可以省省口舌啦。當下簡明扼要地回答道:「此二事也,一則國母必不可保,使令君為之,或可全其性命。二則令君若不為也,身死而族滅,然亦難辭後世惡評!」

事情分開兩部分來說,一是相關伏後,既然這封信被曹操看到了,他必然無法容忍,這個皇后是誰都保不住的。問題是,倘若由你來主持此事,伏後即使被廢,或許還能保住性命,要是等曹操親自動手,那她就死定啦。另一方面,你要是不肯幫忙曹操完成此事,曹操也不會容你長存於世,你死不要緊,恐怕荀氏滿門都會遭殃,而且即便遭了殃了,後世對你為虎作倀的評價也不會有絲毫改變。

荀彧怒極、恨極,反倒笑出聲來:「則吾存亦罹譏,死亦不免,國母終不可保,社稷亦不得久,茫然為無路矣——此阱自蹈,此禍自作,彧也,彧也,自負智計,其實天下之至愚者也!」笑著笑著,氣息在喉頭噎住,憋得滿臉通紅,突然猛然咳嗽幾聲,竟然噴出一口血來!

這倒在是勛意料之外啊,驚得他就不禁一個哆嗦——心說不要啊,我此來是為了救你,免得你還走原本歷史上的老路,最終服毒也好,憂憤也罷,落一個悲劇收場,要是當場把荀彧給氣死了,那不是事與願違嗎?!趕緊從懷裡掏出手帕來遞給荀彧,並且急迫地說道:

「令君勿急,勛又有一評也——荀文若,聖人之徒也,以為非曹操莫與定海內,故起而佐之。所以與操謀者,皆王者之事也,文若豈教操反者哉?以仁義救天下,天下既平,神器自至,將不得已而受之,不至不取也,此文王之道,文若之心也。」

荀彧是為了平定亂世,而教曹操行王道,並沒有教曹操謀反篡位。他以仁義拯救天下,大勢既成,不得已而接受曹操篡位的事實,這是周文王的道路啊,這才是荀彧的本心哪!

其實後世對荀彧的評價還是挺高的——這點兒荀彧不清楚,是勛可心裡明鏡似的——象袁宏那類痛加鞭笞的終究是少數,絕大多數史家、文人,還都願意說荀彧的好話,想方設法把他跟曹操切割開來。是勛背的這一段,就是蘇軾對荀彧的好評。

是勛那意思,我氣著你啦,那趕緊的再給顆甜棗兒,勞駕你緩過來吧,別一時想不開,當場這就要掛啊。文學作品中諸葛亮罵死王朗,傳為美談,可現實中要是我是宏輔罵死荀彧,那還不成了千古罪人?!

荀彧接過手帕來擦了擦嘴角,隨即擺擺手,示意自己無礙:「痼疾耳。」吐血那也是老毛病了,你放心,我還不至於這就被你氣死啊。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水,耳聽得是勛的美評,不禁苦笑道:「固知宏輔愛我也,今來乃為我解惑者也……」眼望是勛:「彧不敏,還請宏輔教我。」

荀彧剛才確實給氣得差點兒背過氣去,可是一口血噴出來,淤塞暢通,倒是也省過味兒來了——是勛今天幹嘛來了?專為了氣我?還是警告說曹操在試探我?哪兒有那麼簡單,他一定是想指點我下一步該怎麼走啊。那好,我就來聽一聽他的主意吧。

是勛也不藏著掖著,乾脆把心裡想的全都說出來了:「勛此來,意在曹公。以曹公素性,必除伏氏,假他人之手除之,謗或少矣。況此去征西,多可年余,若伏氏有妊……」

是勛記得很清楚,在原本的歷史上,曹操不但廢了伏皇后,誅滅了伏氏滿門,還把伏氏所生的兩個皇子全都給賜死啦。好在這條時間線上,這一悲劇即將上演得比較早,伏氏尚無所出,真要是拖著不辦,等曹操回來,萬一伏氏懷孕了怎麼辦?站在曹操的角度,廢后還則罷了,殺害皇子,那污名是洗也洗不清啊!而站在人道主義的角度——伏氏反正是救不了了,若能救下目前還沒影兒的某個小孩子,也算功德無量吧。

「若伏氏有妊」幾個字一出口,荀彧更是悚然而驚,隨即苦笑著問道:「宏輔實愛曹公者也。彧自不免後世之譏,是故欲舍彧而為曹公弭謗耶?」你是想我反正逃不掉後世的惡評了,所以乾脆幫忙曹操把這罪過也給擔起來嗎?「即彧之愛曹公不在宏輔之下,然此事大違本心,亦難為也!」

是勛搖一搖頭:「吾豈願陷令君於不義耶?勛無此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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