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求好風起之卷十七 第二十三章 步趨周公

所謂禪讓,乃是儒家虛構出來的上古烏托邦的重要產物,實際上根本不可能存在。若按後世某些人的說法,堯舜禹時代仍為部落聯盟的原始民主制,那麼君位傳承也是來自於選舉而非上代領袖的直接指認;況且《竹書紀年》中還有舜逼堯、禹放舜的記錄。當然啦,這種事兒跟深受儒家毒害的這些文人,根本就說不著。

是勛只是說了,三代不同禮,那麼三代之前的禮儀也自與後來的周禮不同。周禮中本無禪讓之禮,而堯舜時代的古禮即便有此一條,周禮沒有吸納,自然也就失傳了,所以才說「禪讓無禮」。

聽說是無「禮」而不是無「理」,曹丕多少鬆了一口氣。可是他的本意是表明自家想法,並且試探是勛的態度啊,是勛跟他就字面上的意思來解釋,這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嘛。因而追問道:「昔燕王噲禪子之,孺子禪王莽,得皆無禮耶?」

是勛一撇嘴:「戰國時禮崩樂壞,安得有禮?」燕王噲把王位禪讓給相國子之,那就是一場鬧劇,未必遵行了什麼禮儀——「至於王莽之篡,皆劉子駿(劉歆)虛造耳,彼擅假託,何足論耶?」劉歆最喜歡為了自己的政治需要而篡改經典、偽造古籍啦,他搞出來的禪讓之禮,那也能作數嗎?

其實是勛的潛台詞是:劉歆能假造,咱就不能假造嗎?在原本的歷史上,你小子後來逼獻帝篡位,那就又假造出一套儒禮來,並且傳流千古——劉歆為王莽所造之禮,後世無傳,而至於晉代魏、宋代晉,直到後梁代唐,一出出的禪讓鬧劇,其源頭就都在你的魏代漢啊。

只可惜他這話不能說得太明顯,而且俏眉眼做給瞎子看,包括曹丕在內,在座諸人貌似也沒一個讀懂潛台詞——可謂明珠暗投也。當下把眼一掃,就見眾人或者面露疑惑,或者黯然失望,有那機靈的,為著沒能探出自己的真實心意而懊惱,有那實誠或者說愚笨的,可能都懷疑禪讓這套既無禮則必非禮,是不是還能拱著曹操搞上一搞了。

是勛心說咱還是把話題引迴文學上來吧,你們也就配吟風弄月,談談詩文,哪有摻和政治鬥爭的頭腦呢?因而淡淡一笑,舉起杯來:「今日良辰美景,得會諸君,是乃不能無詩也。然勛素不好舞樂,無以酬答,唯賞諸君之作,有所得也。君等可願聽否?」

呦,曹丕心說是宏輔也覺得手癢,打算下場做詩了?也好啊,估計再試探他也終究探不出什麼究竟來,不妨仍歸結於文事,聽聽他的大作,則今日之宴,也不算全然荒廢。急忙鼓掌為賀,表示願意聆聽雅構——眾人自然紛紛附和。

是勛心中正好有一首詩作,存了很久了,一直沒得著機會將出來販賣,今天用來壓場,足夠顯揚聲名,當下乃曼聲長吟道: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

此乃李太白最著名的一首五言古風,表面上是在慨嘆詩文之歷史,自《詩經》以來,時有沉浮,如今(盛唐)又至大盛之境,我當繼承優良的傳統,為詩壇再開新風。但其更深的含義,則是希望朝廷能夠重用自己,從而振作國勢,不負先聖之教也——所以談詩論文到最後,突然冒出一句:「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

是勛前半段完全照抄李白原作,直到「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因為現在就是建安年間啊,你說什麼「自從建安來」?李白先言《詩經》為詩文之源頭,其次屈原之騷,再後揚雄、司馬相如之賦,乃至建安風骨,及於唐代,余皆不足論也。是勛不好提建安風骨,乾脆就給改成了「自從東遷來,綺麗不足珍」——揚、馬不都是西漢的嗎?那我就說自從東漢建立以來,詩文皆無足觀也。

李白詩再後面是「聖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歌頌唐詩的輝煌和唐代的興盛。是勛給改成了「聖代顯教化,師保貴清諄。群才屬休明,乘運共摩雲。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最後「我志在刪述」云云,李白大著膽子自比孔聖,是勛膽量沒他大,於是把「志」改成「慕」,結句變成——「我心慕刪述,垂輝映千春。步趨周公後,一掃眾氤氳。」

其實是勛這首詩跟李白的原作一樣,表面上論及詩文,象是在鼓勵在座的文人墨客,如今詩壇風氣上承《詩經》、屈騷、馬賦,一樣的言之有物,不重雕飾,諸君應當繼續努力,使時代文風更加強健,更加彭勃向上——但在詞句深處,也仍然潛埋著政治伏筆哪。

首先說咱們這時代「師保貴清諄」,師指太師、保指太保,連在一起,常指輔弼周成王的同族重臣周公和召公,在這兒是暗指曹操——老曹是當今的政治領袖,也是文壇領袖,咱們只要跟著他的腳步走就好了,不必考慮太多。結句又言「步趨周公後」,這「周公」當然也是指的曹操啦。

所以是勛的意思,只有在曹操的領導下,國家才能復興、文藝才有前途,你們捧老曹臭腳是沒錯的——少年啊,請繼續這條無恥御用文人的道路一直走到黑吧!

至於曹丕兄弟和諸文人有沒有聽出其中的潛台詞,是勛倒是也不在意。

終於文會結束,天色已然昏黃,是勛辭別了曹丕、曹植等人,因為來不及返回城內,便轉向管氏的莊院過夜。翌日歸許,收到消息,曹操已於兩日前通過轘轅關,進入河南境內——估計這時候都已經過了故都雒陽啦。

這日晚間,突然有客來拜。這位客人是披著斗篷,遮掩著容色,悄悄來到的後門,因為手持著是勛所交付的信物,門上當即延入,並且匆匆奔告是勛。這時候是勛剛用完晚餐,正逗弄著兩個閨女玩耍呢,只見遞上來的名刺上只寫了四個字:「濟陰故人。」

是勛見了,眉頭微皺,心底不禁一顫,心說他為什麼來了?

濟陰郡為兗州所轄,昔日曹德為濟陰太守的時候,曾經向曹操索求是勛,任為督郵,助其行縣。即在行縣的過程中,是勛認識了幾個人,一是吳質吳季重,見為廣衍長,二是寧可寧許之,見為昌邑令,此外還有一個當年程昱借給他的盧洪盧慈范,尚在都中。

那麼不用問啦,此來的「濟陰故人」,自然就是盧洪了。

盧洪如今的身份非常特殊,乃相府刺奸令史麾下從事,這一職位,此前喚作「校事」——說白了,盧洪是曹操駕前一等一的特務頭子。這種特務從來都只向曹操一人負責,就連曹昂也輕易不肯與之接觸,而今天盧洪竟然主動來找是勛,這事兒可非同尋常啊。

其實盧洪和是勛本為故人,且自從是勛設計弄死了趙達以後,殺雞駭猴,盧慈范對他忌憚得不得了,既然無力將之掀翻,乾脆引為靠山。是勛也正想幫助曹操約束約束這些向來肆行無忌的校事們,同時也希望以盧洪為奧援,可以暗中擴大自己的權勢,躲避來自各方的明槍暗箭——免得再遭受當年趙達那般的攻訐——因此兩人臭味相投,很快就秘密走到了一起。盧洪常向是勛透露一些內部消息,不過基本上都是通過親信密傳的,這夤夜主動找上門來還是第一回。

事有蹊蹺,是勛不敢怠慢,趕緊讓曹淼抱走女兒,並且擯退僕役,就在偏室密會盧洪。見了面他就問啊:「何事緊急,而使慈范涉險?」這要是被曹操知道了你我暗中有所勾通、往來,恐怕咱倆都沒好果子吃啊,究竟什麼事兒,你必須冒險來見我?

盧洪並未正面作答,卻從袖子里掏出一張紙來,遞給是勛。是勛接過,就燭前展開觀看,只見是一封書信,信中寫道:

「……自遷許以來,國柄他持,政權旁落,雖名至尊,實同楚囚……今至尊乃泣而問女:『廢天子能得活耶?』……」

我靠這是啥?!這分明是伏皇后寫給她老爹伏完的信啊,信中不但詳細描述了劉協對曹操的不滿和恐懼,還拐著彎兒地懇求伏完想辦法幫天子解決這個難題——那不就是要造曹操的反嗎?!

是勛記得,原本歷史上確實就有這麼一出,不過隔了好多年才被曹操發現——伏後肯定不止寫了一封書信啊,或許除了抱怨以外,還切實地謀划了一些什麼——於是將伏氏滿門抄滅。演義上把事兒給湊一塊兒了,還說伏完也因此而死,不過根據正史所載,伏後事泄的時候,伏完老頭兒已然掛了,算是躲過了一劫。

這回歷史可改變啦,老頭兒尚在,這路書信即為曹氏所得——不過也說不準,原本歷史上曹操在得知以後,還不打算立刻動手,要放長線釣大魚,忍上幾年,一直忍到伏完去世……

問題是盧慈范你既然得著此信,不趕緊派快馬去稟報曹操,拿來給我瞧是何用意啊?於是便抬起頭來,把疑惑的目光投向盧洪。

盧洪面色陰冷,緩緩說道:「伏完密藏此信,吾遣死士偵知,臨下副本,已於十日前稟報曹公矣。」是勛暗中掐指一算,十天前?那不是曹操還沒有離開許都的時候嗎?「曹公何所言?」

「曹公言道:『癰瘡不割,終必為患——可待吾過雒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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