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求好風起之卷十七 第八章 一死人耳

是勛說的這段話,其實也是從書本上抄來的,語出東晉徐眾的《三國志評》,裴松之引之為疏。

《三國志·吳書·是儀傳》開篇就說:「是儀字子羽,北海營陵人也。本姓氏,初為縣吏,後仕郡,郡相孔融嘲儀,言『氏』字『民』無上,可改為『是』,乃遂改焉。」是家原本是姓氏的,當是儀在北海國內任職的時候,上司、北海相孔融嘲笑他的姓氏,說「氏」這個字乃「民」字無上,也就是指老百姓不遵從王化,含義不好,不如改成同音的「是」字。大概孔融只是隨口開個玩笑吧,卻不知道是儀是當真了呢,還是僅僅為了拍孔融馬屁,總之他真的就把姓兒給改了。

裴疏即引徐眾之評,說古人創設姓氏,來源很多,但基本上都有其特定含義,世代相傳,以示子孫不忘祖先的功德也,如今隨便拆字玩兒,硬安什麼忌諱,生把姓兒給改了,這真是「忘本誣祖」啊!

原評後面還有一句話:「教人易姓,從人改族,融既失之,儀又不得也。」——一個教別人改姓,一個還真就改了,孔融本就失德,是儀也犯下大錯——這倆貨全都不是好東西!

是勛對《是儀傳》那是很熟悉的,這段疏也背得滾瓜爛熟——雖然確實是自家母系的祖先,但他一直認為徐眾說得很對。姓這個玩意兒,後世人未必當一回事,可在崇拜祖先的古代,那可是輕易更動不得的呀。按照當時的社會規範,除非家族生死存亡之際,否則改姓就是不孝,是忤逆;而要說後世的觀感呢,你因為上司一句話就改姓兒,你節操何在?

就連江湖中人都還知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呢,是儀你身為士人,難道連這點兒規矩都不懂?

所以他說:「我自民無上,何必日以正?」「民無上」就是孔融所拆的「氏」字了,「日以正」,上日下正乃是「是」字。是勛說了,我可以恢複氏的本姓啊,從此脫離你那莫名其妙的是氏家族!

這對外界說起來,正義肯定在我一方啊——我看不慣伯父你妄改祖先之姓的無恥行徑,所以跟你脫離關係,復歸本姓,這是敬祖,這是孝道,我有儒宗的光環照耀著,誰敢說我做得不對?至於為什麼姓了那麼多年「是」,突然間又知道要改回去了,那理由還不好找嗎?比方說原本不清楚你改姓的緣故,或者說學問又有長進,所以世事通明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難道還不准我頓悟嗎?

本來你是家之事,外人無由置喙,可是當我把剛才所說的那一番大道理廣為宣揚,深入人心之後,從此你是家就是千夫所指!你還想光大家門?還想兒子們在宦途上越爬越高?先研究怎麼保住家門再說吧!

你再說我其實不是你的族人,乃是李代桃僵,假冒的身份?你估摸著能有人信嗎?不過為了掩蓋自己背祖棄宗的醜行,故意往我身上潑髒水而已——人格之卑污,一至若是!我都不用開口,必有官員上奏,族滅你的滿門!

這個大殺器我藏了很久了,我也不想把事情鬧僵,所以一直給你留著機會呢。你以為我暗示柳毅嚴密關防,是怕你找來證據嗎?我是怕在證據面前,搞到最後你自己下不來台!可是既然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要闖進來,那就別怪我心狠手辣啦,「伯父大人」啊!

「忘本誣祖」四個字一出口,是儀就覺得渾身的血液全都衝上了腦門,導致四肢冰涼,眼前一片漆黑,身子發軟,險些栽倒在地——好在他還扶著氏伊的墓碑呢,這才沒有出醜。

那邊氏勛聽到這話可真急了,心說既然都到這一步了,乾脆磕個魚死網破吧,或許還有一線生機!當下手指是勛是破口大罵:「汝不過東夷……」可是話才說出口一半,突然就覺得後心一陣劇痛,垂下頭去,就見心口突出了半截劍尖——

原來是峻是子高陡然間拔出腰佩的長劍,一劍就把氏勛給捅了個透心涼。

要說是氏家族中最早對是勛身份產生懷疑的,不是是儀,而是是峻。想當年他奉命出使樂浪,偶爾跟柳毅派來服侍自己的一名老奴談起氏家,那老奴言辭閃爍,給逼得急了,才說柳府君嚴令不得提相關氏氏之事。是峻耍個花樣,誆住了那老奴,嚴加訊問,這才隱隱約約地知道——自己的堂兄氏勛,或許另有其人!

因為恰好就在不久前,真氏勛返回樂浪,到處尋找證據,跟這老奴接上了頭,只不過老傢伙膽子小,雖然認同了氏勛的身份,但沒有答應將來有機會為他作證而已。

是峻在得知真相以後,悚然而驚,當即就想寫信把這事兒通知老爹。可是轉念再一想,自己也沒有什麼證據啊,光憑這老奴一人之言,恐怕無以取信於父親。再說了,假是勛如今威重海內,偏偏又是自家的頂頭上司,事情真要鬧得大了,自己的宦途會不會就此斷絕呢?

反覆籌思,最後決定還是算了吧——倘若將來東窗事發,那也不該是自己揭露的,置身事外,最為穩妥。是儀老了,本對宦途沒有太多的念想,所以才會妄想這件事可以圓滿解決——既使自家族侄得歸本宗,又不斷絕與假是勛表面上的關係。加上老人多少有點兒老腦筋,思維還一半停留在和平時代,總覺得血緣是很值得看重的。

但在年輕人是峻看來,漢室陵替,天地翻覆,昔日鄉氓,今日可能就變公卿,昔日世家,今日可能舉族皆滅,其餘兄弟相殘、父子相殺,這類事兒難道還發生得少嗎?——汝南袁氏就是最現成的例子。血緣?管個蛋用啊!

而且曹操威武雄烈,芟夷諸侯,大權在握,是峻內心深處有個不敢宣之於口的大逆不道的想法:或許這天下終將姓曹!那麼我倚靠著假是勛,或許也能混個國戚的身份出來呢!

但他並沒有膽量將此事稟報是勛,只怕弄巧成拙,乾脆緘口不言,就當什麼都沒有聽到過,什麼都沒敢多想。誰料此事終究無可逃避地要擺到檯面上來了——是儀雖然並沒有預先跟他通過氣,但突然間航來幽州,說要陪著是勛一起去遷葬其父,是峻難道還想不通其中緣由嗎?

他一直在惶恐,在矛盾,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站在父親一邊,恐怕會割斷自家的宦途,站在假是勛一邊,又怕被人譏為不孝。想當日在海船之上,是勛送他一首五言詩,結句是:「但求好風起,助吾上青雲!」表面上是詠景,其實是抒情,看似暗指是家將隨著曹操的崛起而光大,其實呢?

是峻更往深一層去想,難道是勛是在暗示,我將可以借著他這陣「好風」,從此而青雲之上嗎?

但他仍然假裝懵懂無知,還想抽身事外,等父親先跟是勛攤牌,再想辦法從中斡旋吧。只是適才是勛一眼望來,目光如刀,彷彿要刺穿他的五臟六腑一般,是峻就覺得冷汗直冒,彷彿看到自己的前途正如同沙砌的城堡一般,瞬間崩塌,最終化為烏有……

而等到是勛「忘本誣祖」四個字一出口,是峻終於明白了,此事已無妥協餘地,自己再不出手,別說宦途,恐怕連性命也終究難保!於是他一咬牙關,乾脆拔出長劍來,將那罪魁禍首一劍貫穿!

是八公子昔日飛鷹走馬,無所不為,不跟長兄似的整天窩在書齋里讀死書,武力值雖然不高,背後捅冷劍還是能夠辦得到的,而且心狠起來,辦得很是乾脆利落。

氏勛剛想揭穿西貝貨的真實身份,就被一劍捅了個透心涼,半句話噎在喉嚨里,再也說不出來了。他雙眼瞪得如同銅鈴一般大,仰頭朝天,似乎想要呼號,又似乎想轉過頭去,看看是誰下的毒手,但終於脖子才扭到一半,身子便軟軟地向地上滑去。

是峻一劍出手,突然間覺得遍體的冷汗冒了個透,四肢百骸反倒通泰無比。當下抬起腳來,朝氏勛後腰上一蹬,順勢拔出長劍。鮮血泊泊湧出,沾濕了他的衣襟,他卻渾如未覺——氏勛則無力地軟倒在地。

這一幕驚得是儀雙目皆赤,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就連是勛也沒有料到,這小兄弟竟然如此狠辣。兩人全都注目是峻,是峻反倒神情坦然,一挑眉毛,戟指喝罵道:「此賊以仆誣主,是為不忠;白身而誹謗朝廷大臣,合當死罪!」

即在氏勛屍體上擦了擦長劍,然後收回鞘中,望向是勛:「日已夕矣,請七兄即取叔父骨殖,以歸葬營陵。」他不催老爹是儀,反而催是勛,立場已經表示得很清楚了。

是儀終於從初始的震驚中掙脫了出來,不禁滿面戚容,手指著地上的屍體,雙唇哆嗦:「逆子,汝可知此為何人?!」是峻一撇嘴:「我不知其昔日為何人也,但知今為一死人耳。大人慾為一死人而棄親子耶?」

是勛微微一笑,走上前去,習慣性地拍拍是峻的肩膀:「弟言誤矣,此人衝撞朝廷大臣,何謗之有?」他說什麼了,你聽見什麼了?他有誹謗我嗎?他只是對我不夠恭敬,所以該死而已。

是峻急忙躬身施禮:「七兄教訓得是,小弟無學,言辭不當——請速遷葬叔父。」

是勛轉過頭去,瞟了一眼氏伊的墳冢:「此中恐只有衣冠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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