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無別封之卷十六 第六章 皆不可用

綠林山正當南陽、南郡、江夏三郡的交匯處——劉表曾將其北分析為章陵郡,後省,仍歸南陽所轄。

此時在綠林山的北麓,密林之中、泉水之畔,便屯紮著南征的曹軍主力,東西連營幾三十里。而在山腰附近,景緻深幽處,新起一軒,乃為漢丞相曹操避暑之地。

正當初秋,天氣炎熱,然而在山間林中,卻時有涼風掠過,足可消散暑氣。曹操背人處往往不拘小節,正好摘了帽子,脫卸長衣,只著一件中單,並且連中單都敞開著,露出薄薄的胸毛和日漸隆起的腹部。他光著一雙腳,箕踞在軒中的一張楠木坐榻之上,左手輕搖蒲扇,右手端本《蔡中郎集》,正讀得入迷——直似林間隱逸,哪裡還有一些大漢丞相、宇內獨尊的風采?

話說這《蔡中郎集》,乃是這數年間,蔡琰蔡昭姬默寫其父生平文字,包括詩賦、碑、誄、銘等,然後由其夫王粲王仲宣整理完稿,經是勛的印坊刊刻而成的,共四十三卷,足足六厚本兒——比原本歷史上得以傳流下來的,要多了將近四倍。從來是家新印成的書,第一部肯定是要獻給曹操的——天子都得往後排——因而此番南征,正好帶上,以便途中解悶。

曹操是挺悶氣,原本打算拿下南陽後略加休整,便即揮師渡漢,直取劉表的根據地襄陽,可是沒想到突然間疾疫盛行,生給陷在南陽郡內挪不了窩了。好在張機及時來投,按照是勛昔日在長沙張羨府上所言:「……生者隔離,使氣息通而毒漸散,易痊也;死者及生者染毒之衣物、用具,或焚燒,或深埋,使生者不沾,則可阻疫之大行。日常但食沸湯,不飲生水;屎溺善處,與人居遠;穢物莫近,腐食勿進……」終於在曹兵病死三十來人後,暫且控制住了疫病的傳染趨勢,並且建議移營到這相對風涼的山麓林間來。

時隔不久,華佗也從許都趕了過來。華、張二人在原本歷史上都是互相聞名,卻一輩子沒見過面,如今撞在一起,當真相見恨晚啊,整天粘糊在一起,也不知道在研討些什麼。

雖說瘟疫的流行趨勢是被控制住了,但那些已經染疾的,終究還需要慢慢調理,非一日所能痊癒也。況且經過這麼一場大病,曹軍的士氣也受到了影響,不可能馬上拉出去作戰。所以曹操移營到這綠林山麓來,已經十多天了,幾乎每天都要詢問張機和華佗:「何日疫乃可全息乎?」兩人異口同聲地回答:「非十月既朔不可。」曹操心說那起碼還得十天啊,你們知道我跟這兒多呆一天,要消耗多少糧秣物資?眼瞧著南陽郡今年的產出都快給我吃光啦,荀彧在後方籌糧,因為跟原本的計畫不符,臨時調派、運輸,損耗亦足驚人——早知道我等秋後再發兵了,何必偏跑這兒來度假、療養呢?

可是華佗說您來療養啊,療養對了。他說曹操的頭風病,其因在一個「燥」字,正好於山間修心養性,對於頭風的痊癒非常有好處。曹操沒辦法,只得繼續跟山間歇著,讀書避暑。

讀書正讀到通爽之際,有部曲呈上深井水鎮過的蜜瓜,切成小塊,以漆盤盛著,遞到曹操面前。曹操拋下蒲扇,取一牙來吃,不禁慨嘆道:「世間乃有此樂……」反正一時半會兒是動不了啦,那我就在這兒多享受幾天人生吧,等真打起仗來,或者戰後返回許都,怕就再找不到這麼悠閑的時光啦。

眼角一瞥,就見一名文士雙手併合在胸前,籠在袖中,躬身而入。曹操當即招呼道:「子棄,可來食瓜。」

那人正是曹操在幽州所收的劉放劉子棄,任為主簿,主掌文書和傳達,頗受信用。當下劉放朝曹操深深一揖,稟報說:「主公,廬江太守魯子敬遣功曹蔣濟來,有緊急軍情。」

曹操聽了「緊急軍情」四個字,當即就收回雙腿,挺起腰來,把手裡的書朝身旁矮几上一擺,皺眉道:「得無黃祖敢犯吾廬江耶?!」

曹操此前在是勛的建議下,分揚州為揚、洪、閩三州,分以孫賁、周瑜、張昭治之,但這是指原揚州的江南地盤而言的。袁術曾經盤踞淮南,後為曹操所破,揚州屬於江北的九江、廬江二郡早就直接歸屬中央所轄,於是單獨分割出來,定為廬州。廬州刺史,任以是勛所薦舉的劉馥劉元穎擔任。

廬州下分三郡,東面的九江郡,由都督太史慈兼任太守之職;西部的廬江郡分之為二,北為安豐郡,太守為平虜將軍劉勛之侄劉威,南部仍稱廬江,太守是魯肅魯子敬。

就此,長江下游從海口上溯直到彭蠡,分別由陳登、太史慈和魯肅鎮守,建立起一道完整的防線,以抵禦和監視江東的孫權。曹操此番南征,原本有計畫,若劉表不敢渡漢水前來平原作戰,即與魯肅、太史慈東西對進,水陸並行,先解決了江夏的黃祖再說。黃祖之子黃射前為是勛所薦,入朝為官,曹操多次讓黃射寫信去招降黃祖,只可惜黃祖冥頑不化,堅決不肯背棄劉表——既然不肯投降,那就只有打降你啦。

黃祖據長江之險要,若能破之,收其水軍,乃可東遏孫權——到時候就算你孫、劉兩家真的捐棄前嫌,想要聯手抗我,那也被從中切斷,根本聯絡不上啊。

所以等到曹操被迫遷至綠林山麓休養,他就琢磨著,我不妨先挑選一些精銳出來,去打江夏吧。黃祖麾下,最多不過兩萬人而已,我出個兩三萬,再加上魯肅、太史慈所部,兩面夾擊,那還有拿下不下來的道理嗎?於是遣人快馬趕往廬州,去通知魯肅和太史慈做好準備。

可是隨即魯肅就遣其功曹過來,說有「緊急軍情」稟報。曹操就奇怪啊,難道說黃祖有膽量犯我廬州嗎?他是想以攻代守,先發制人,打破我東西對進的企圖嗎?

於是趕緊整理衣衫,穿戴齊全了,便命劉放把來人召喚進來。見了面一瞧,這位廬江的蔣功曹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其年似還不到三旬,長身玉立,風神俊朗。曹操開口便問:「何人敢犯廬江?」蔣濟趕緊呈上公文,並且說:「吳中孫權、柴桑周瑜,乃並起兵也!」

曹操聞聽此言,不禁大吃一驚,心說孫權那貨才剛派人過來找我,可憐巴巴地求我在取荊之後,不要攻揚,遣質之事可再商議啊,怎麼竟敢主動犯我疆界?趕緊打開公文來瞧,只見上面寫得很清楚:

十數日前,首先是周瑜率領水師順江而下,自春谷境內入施水,進入巢湖。周瑜的水軍原本是駐紮在彭蠡澤內的,彭蠡橫跨大江南北,周瑜在其江南部分訓練水師,魯肅在其江北部分訓練水師,三天兩頭都有衝突,但只是些小打小鬧而已。根據魯肅的上奏,他正好利用跟周瑜的衝突來積累經驗、吸收教訓;而在周瑜方面,也並沒有跟曹家大功干戈的打算,能夠看住魯肅不使渡江,那便足矣。

可誰想到一個錯眼,周瑜的水軍竟然動了,直奔巢湖而去。巢湖正位於九江、廬江二郡的交界處,在施水中游,而若沿湖而上施水上游,即可直抵合肥城下——這不是要打合肥,就是想切斷二郡之間的聯繫啊!

不僅如此,就在周瑜水軍有所行動後不久,孫權也率軍從吳郡出發,北上抵達長江南岸。當年孫策還在的時候,就曾多次妄圖渡江以入廣陵,一般選擇的渡江位置是在丹徒到江乘之間,可是這回孫權卻跑去了江乘以西,一旦渡過長江,正好切斷廣陵和九江二郡的聯繫……

曹操心說你們什麼意思?打算把我的江北三郡全都割裂開來嗎?!

沿江三郡,各有統屬,仨太守也沒空聚在一起商議對策,只是互通了一下信息而已。所以魯肅一方面趕緊行文向曹操稟報,另方面派遣心腹功曹蔣濟前來,跟曹操當面解釋:孫家動了,咱們合攻江夏之事,恐怕只好暫且擱置。

對於如何應對周瑜的水軍,魯肅提出了兩個方案,請曹操定奪。第一方案,就是不管周瑜的目的究竟是什麼,把他放給太史慈去解決,自己趁機率領水軍渡過長江,深入彭蠡澤南部,爭取攻打周瑜的大本營柴桑——此乃圍魏救趙之計也。但是也有風險,就是不清楚周瑜是不是真的把水師主力調空了,倘若此乃誘敵之計,明攻太史慈而暗謀魯肅,以廬江的水軍實力而言,可很容易就遭逢全軍覆沒的厄運啊。

第二個方案,則是由魯肅率領水軍沿江而下,去春谷封堵周瑜的後路,嘗試與太史慈水陸夾擊,以破周瑜。風險則在於,倘若周瑜專心以敵魯肅,魯子敬是打不過的,只能退回彭蠡。而若周瑜實分軍二路,到時候彭蠡澤南的船隻再出,反而會把魯肅的後路給堵了。

曹操扯過几上的地圖來,研究了好一會兒,才突然抬起頭來:「卿名蔣濟?何方人氏?」

「末吏正是蔣濟,楚國平阿人,見為魯府君麾下功曹。」

曹操點點頭:「據卿所見,何策為上?可直言不誨也。」

蔣濟拱一拱手,表情坦然地回答道:「若以濟之見,府君之兩策皆不可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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