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戎掃瀚海之卷十四 第二十章 欲效定遠

氏勛一時激憤懊惱,在柳毅面前道出真相,但隨即在柳毅赴宴的時候,他獨立廊下,反覆思忖,越想便越覺得惶恐,不知道自己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若說做對了,即便那假是勛再如何大言欺世,終究做到二千石高官,他的地位又如何是自己所可以輕易動搖的?揭穿他夷人奴隸的身份,真的能夠取信於人嗎?若說做錯了,難道自己的祖宗、家世,從此就要付諸流水,反而為了避那西貝貨而必須改名換姓嗎?況且自己這十多年來所受的諸般苦楚,難道只能和血自吞不可么?

等到柳毅回來,告訴氏勛,道堂上那人確實文藝超群,為畢生所僅見,則氏勛便更不敢將「夷人奴隸」四字宣之於口了。好在他思忖良久,考慮到了各種可能性——包括一切都是巧合,甚至一切都不過大夢一場——故此成竹在胸,稍愣之後,即躬身稟報柳毅:

「此賊確為冒了小人之名。他本是小人幼時好友,雖出寒家,卻聰敏好學,小人家中書籍,亦往往將出相借。昔日先父為故樂浪太守張岐所嫉,乃書與營陵之大伯,使小人往投避禍。然而才離莊院,便聞張岐搜捕先父,小人便將書信、盤費暫寄於此賊處,折返救父——孰料此賊竟起惡意,假冒小人之名以投營陵,乃至於此……」

他不敢說假是勛是夷人奴隸,而只說他是鄉中寒門士子,為了攀附大族,謀取晉身之階而行此李代桃僵之計。這麼一來,可信度便大大提升了。

柳毅皺著眉頭,手捻鬍鬚,聽氏勛道完了前後因果,不禁苦笑道:「世間竟有此等事,真正匪夷所思……」隨即瞟了氏勛一眼,「則汝待如何處?」

氏勛拜倒在地,大禮參見:「此賊狡詭,料已虛言取得家伯父信任,今亦惑於丞相矣,小人之冤,恐再難申。然小人終不忍悖祖宗,而使奸人奉其祀,所能寄望者,惟主公也!主公能信小人,請為寄語公孫將軍,拘此惡賊,審斷得實,乃可告於丞相,破其奸謀。全賴主公!」

氏勛覺得,如今能夠幫到自己的,也就只有柳毅了。一方面,自己投於柳氏門下已有年許,頗得柳毅信任,自己的家世,祖籍在何處,族內尚有何人,在遭遇假是勛之前,就已經都向柳毅稟報過了,故此是非曲直,柳毅絕對是可以判斷得出來的——估計除了柳毅之外,也不會再有第二人相信自己所言。另方面,天幸假是勛跑來了遼東,這裡是公孫度的地盤,即便曹操再如何位尊勢大,公孫度割據一隅,都擁有與之相拮抗的一定實力,在遼東,曹操也未必保得了假是勛啊。其三,柳毅為公孫度之寵臣,所以只要柳毅肯向公孫度進言,就可當場擒下假是勛,審問得實,好還自己一片清湛的晴空。

到時候公孫度將假是勛的真實……一定程度上的真實身份宣告天下,即便他此前名望再高,也得瞬間垮台啊。

當然啦,這一切的前提,就是柳毅得肯為自己出頭才成。

故此氏勛才磕頭如搗蒜,提心弔膽地等著柳毅的答覆。那邊柳毅沉吟良久,終於伸出雙手將他攙扶起來:「汝不必如此——然此事非易,還須從長計議。先隨我回府吧。」

柳毅的府邸距離州牧衙署很近,也就隔著半條街而已。無須片刻,二人便折返回去,才進門,柳毅便呼喝一聲:「將氏勛拿下了。」

幾名衛兵過來,二話不說,即將氏勛按倒在地。氏勛大驚失色,連呼:「主公饒命!」柳毅微微搖頭:「汝適才與吾所言,事關重大,不可再與他人言之。吾恐汝妄泄其情,必致大禍,故此暫拘爾——非要殺汝。」氏勛心裡這才略微踏實一些,想想也是,此事若行不密,別說自己了,就連柳毅都可能受到連累,所以他才要把自己先關起來,防備自己不小心說漏了嘴。當下連連躬腰垂首:「小人必不敢妄泄,還請主公為小人做主。」

柳毅擺擺手,衛兵即將氏勛押往柴房,綁在柱子上。這邊柳毅沉著臉返回書齋,曲膝坐下,伸出拇、食二指揉著眉心,心中暗道:「此事知道,不如不知……然而,或可以之要挾,或結好是宏輔否?只恨無人可與計議……」

為了一個家中的奴才去得罪二千石高官、朝廷天使?這種事兒柳毅根本就不必去考慮。他現在想的,只是是否能夠利用這件事,以達成自己或者遼東的某些利益。不過這還必須得先看公孫度的決斷了,倘若公孫度欲和曹操,則自己可以利用此事市恩於是勛,請他返回朝中後,為自己和公孫度多說幾句好話;倘若公孫度欲與曹操一戰,自動亦可以此來要挾是勛,要他吐盡曹家的實情。

在此之前,還是先把真氏勛先關起來吧,免得旁生枝節。

當然對於此事,目前假是勛還是懵然無知,他在宴席上也被柳毅他們灌了不少酒,只覺得頭腦有些昏沉,便告罪返回暫居的別院去了。諸葛亮少年喪父,長兄又不在身邊,自從拜了是勛為師之後,即奉之甚恭,如對父兄,當下趕緊給端上一杯溫水來。

是勛飲了幾口水,然而酒喝多了,仍感口渴,並且煩躁,心說這沒咖啡也沒茶的日子,還真是難過啊……口乾之際,既無茶飲,就想吃點兒甜的,因而招呼僕役:「府中得無蜜乎?乃求蜜水。」公孫家的僕役趕緊答應:「府中有蜜,且待小人為天使取來。」

僕役出去了,諸葛亮湊近一些,低聲問道:「適才宴間如何?」是勛說柳毅等人一個勁兒堵我的嘴,不讓我發表時事演說……不過嘛,我也趁機做了一首詩,將必須之言全都寄於詩中。順便即在孔明面前吟詠了一遍——

「東出盧龍塞,擁旄駕長車。亭堠列萬里,漢兵猶備胡。邊塵漲北溟,虜騎遮道呼。遼東兵雖銳,方伯意猶孤。相國乃奮纓,按劍出皇都。總戎掃瀚海,一戰斷單于。鐵甲三十萬,驃姚百千餘。聞戰皆踴躍,虜首割為膴。應懷感激心,茲效縱橫謨。行過黃金台,昭王亦丘墟!」

諸葛亮咀嚼少頃,稱讚道:「先生果巧思也……」接著一轉折:「惜乎結句以燕昭王為譬,非至善也。」最後那個例子舉得不夠好。是勛微微苦笑道:「倉促而作,難得萬全。」你別要求太高啊小子,我能修成這樣已經算是很不錯啦。

接著,又聽孔明低聲道:「聞先生述宴間情形,似公孫未定戰和,故柳毅等亦不敢妄言也……」柳毅、陽儀,那都是公孫度親信中的親信,做什麼決定總不會瞞著他們,倘若公孫度已經下了決斷,二人就未必會是這種模稜兩可,還竭力阻撓是勛遊說諸臣的態度啦——要麼隨便你遊說,要麼乾脆對是勛不客氣。

是勛點點頭:「吾意亦同。前線情狀,瞬息萬變,即公孫亦初得信也,故難遽定。」我這回跑來挺倉促,估計曹軍在白狼山下斬殺蹋頓、驅逐二袁,以及大軍進駐白狼城的消息,公孫度也就這幾天才接到稟報——二袁和樓班,估計也才到了一兩天——所以還沒來得及召聚親信商議,得出確定的結果來。

「此正我輩用力之機……」他要是已經有了決斷,咱們再怎麼努力大概都沒用啦,這個時機卻剛剛好。

諸葛亮問:「先生可有奇謀?」是勛微笑點頭:「可效班定遠故事,如何?」

所謂班定遠,就是指的班超。他當初奉命出使鄯善國,而同時匈奴使者也至鄯善,於是班超振臂一呼:「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帶兵夜襲匈奴營地,斬殺了匈奴使者。鄯善王無奈之下,也只好歸從於漢朝了。

是勛此言一出,諸葛亮不禁大驚,急忙勸阻:「此故事與今日不同也!斬匈奴使而可絕鄯善向匈奴之途,故定遠謀之,於今若斬二袁……」

是勛仰天大笑,打斷了諸葛亮的話:「戲言耳!」我跟你開玩笑呢——「即其勢相同,你我亦無定遠之勇也,若敢往,袁尚一人即可擒你我……」咱們倆合起來都未必打得贏袁尚,去偷襲他們?開玩笑哪,你還當真了……

這時候,忽然傳來了清脆的敲門聲,於是是勛乾脆把後半截話給咽了,揚聲問道:「蜜可取來了么?」然而門外響起的卻並非僕役的聲音——「末吏公孫峻,有緊急事求見天使。」

這個公孫峻適才也曾與宴,乃是公孫度的同族兄弟,在州中擔任從事,但似乎並無統屬,純粹一個靠親戚關係吃閑飯的。是勛抬眼一瞧,這天都已經黑了,他突然來訪,究竟何意?難道我剛才詠詩「鐵甲三十萬,驃姚百千餘」,不但嚇到了王建,也嚇到了公孫峻,所以要摸黑過來探問消息嗎?也好,我就嘗試著從他身上打開突破口吧。

於是朝諸葛亮使個眼色,孔明會意,過去打開房門。那公孫峻剛才壓著聲音說話,如今又「刺溜」一下直躥進來,神色似乎頗為惶急。是勛就奇怪啊,起身行禮:「公孫從事此來……」

就聽公孫峻急匆匆地說道:「我主受二袁之惑,適已定計,欲背反朝廷,並謀害天使——出城令符在此,請天使速速逃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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