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故自非常之卷十二 第三十六章 何言德行

曹操既然定下了「傷春」的基調,那其後跟進的就不敢不「為賦新詞強說愁」啦。不過,對於那些真正的詩人來說,感觸敏銳,天地間無時無地,不可使人潸然淚下者也,在上官面前瞬間改換自己的文思,難度並不算大。

只有是勛例外。

耳聽得下一個被點到名的是阮瑀,口佔一短章道:「丁年難再遇,富貴不重來。良時忽一過,身體為土灰。冥冥九泉室,漫漫長夜台。身盡氣力索,精魂靡所能。嘉肴設不御,旨酒盈觴杯。出壙望故鄉,但見蒿與萊。」

是勛心說這詩聽著耳熟啊,難道是阮元瑜那首著名的《七哀詩》?怎麼這就提前拿出來了?還「丁年難再遇,富貴不重來」呢,還「身盡氣力索,精魂靡所能」呢,你今年才不過三十六歲,還活蹦亂跳的,怎麼寫出這詩來跟七老八十,立碼要死的意思呢?這也太矯情了吧。

不過轉念一想,貌似原本歷史上,阮瑀死的時候也還不到五十歲,人就喜歡吐兩口血讓侍女扶著去看秋海棠,你又能怎樣?無病呻吟,也是文人的通病啊,阮元瑜亦未能免也。自己要不要循著他這路數去現琢磨呢?可是自己比阮瑀還小著將近一輪哪!

哎呀,早知道就應該祈禱老天爺,讓自己第一個或者第二個作詩,把曹操扔在身後,那昨晚苦思冥想準備的小抄不就派得上用場了嗎?果然這賊老天慣於跟自己作對,真是不能對他報任何的幻想……

第五個被點中的,又是名家,乃陳琳陳孔璋是也。陳琳落在阮瑀後頭,相對的準備時間更加充分一些,不再光光抒發哀思,人上來就直點春遊的主題——

「春天潤九野,卉木渙油油。紅華紛曄曄,發秀曜中衢……」

當然啦,要順著這個路數下去,那還是輕鬆愉悅之作,所以跟著趕緊轉折——「仲尼以聖德,行聘徧周流。遭斥厄陳蔡,歸之命也夫。沉淪眾庶間,與世無有殊。紆鬱懷傷結,舒展有何由。轗軻固宜然,卑陋何所羞。援茲自抑慰,研精於道腴。」

曹操的詩很短小,也很含蓄,就字面意思上看,純是說事兒了,並無太多感傷,其真實的用意都隱含於詩外。曹操說了,郭景圖、鄭康成,那都是一時才傑之士啊,說死就死了,德行再高,跟壽命也掛不上鉤啊,人生咋就這麼無耐呢?陳琳的詩貌似給曹操做註腳,說郭景圖、鄭康成那算得了什麼,就連孔仲尼也有厄於陳蔡之間,受制於命運之時啊。那二位好在活的時候便萬人景仰,尤其鄭玄,最後應召為大司農,弟子遍於朝中,學派烜赫一時,就已經比孔子都要幸福多啦。

所以說陳琳此詩不但寫得好,而且跟曹操之作呼應得非常緊密,是勛心說果然不愧詩中魁首,你瞧人這馬屁拍的,不但不動聲色地附和了曹操,抑且哄抬了我鄭門之聲價……當下站起身來,朝陳琳深深一揖:「孔璋將先師與仲尼相比,勛謝過矣。」表示你遞過來的好意,我接到了。

曹操也不禁鼓掌,說這詩好——「今日之作,乃以孔璋暫為第一也,且觀尚有勝之者乎?」招呼曹昂,繼續擂鼓。

鼓聲綿密不絕,是勛心說既然我沒落到前頭去,那就勞駕推去最後,一則希望大傢伙兒都喝醉了,我好敷衍過關,二則么,昨晚想的詩大多不能用了,你得再給我點兒長考的時間啊。

可是人生便是如此,怕什麼來什麼,老天爺既然想跟他作對,逃是完全逃不掉的。他正在苦思冥想呢,曹政斟酒斟到面前,是勛腦袋裡剛有點兒靈感,未免端杯、喝酒的速度就慢了一拍。耳聽得鼓聲驟然停歇,他忍不住雙手一哆嗦,差點兒沒把剩下的酒給灑翻嘍!

不過灑了就灑了吧,亂令也好、奉令也罷,反正終於輪到自己啦。是勛不禁暗中長嘆一聲,把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後緩緩放下。就聽曹操笑道:「正欲聆賞宏輔之佳構也。」

是勛苦著臉道:「勛已有幾分酒意,主公且寬放數刻罷。」

曹操搖頭:「容你數息足矣,豈能寬容數刻?卿腹內自有錦繡,休得推託。」在座眾人也都幫腔。是勛沒有辦法,只好一邊緩緩站起身來,一邊無數的念頭在腦海中迴旋——

要不幹脆認輸得了,誰都有精神狀態不佳、文思不暢的時候呀,我就算這一回作不出詩來,又能如何?曹操還能宰了我?大不了罰酒三杯罷了——就算罰三罌,那我一咬牙認下便認下了吧。

倘若初來此世,說不定他就認輸了,臉面這東西,偶爾丟一次也是事之尋常。然而終究在亂世中拼搏了那麼久,好不容易爬上高位,造出文名,又不甘心不拼一把就認輸。不行,我總得吟點兒什麼,哪怕因為文不對題而被判負,也比交白卷要強。

那麼,究竟吟點兒什麼呢?曹操之詩是慨嘆壽數之無常,陳琳更進一步,慨嘆命運之無常,總之就是無常了,就是人生如何可悲了,類似詩篇,此後兩千年里可不少啊,這也是文人的通病啊,總不會沒得可抄。

這人要是被逼急了,思路或許或瞬間變得極為清晰,並且相當發散。是勛才想到慨嘆人生際遇,突然又一個念頭躥入腦海:「我要是反其道而行之呢?」

曹操又在那兒催了,是勛也不好再拖,當下羅圈一揖,最後朝向曹操:「以主公之命題,不拘格式?」曹操說對,不管是四言、五言、雜言,還是最近新流行起來的七言,你隨便,我們光看內容,不限格式。是勛說好,當下又略一沉吟,終於雙眼中精光大盛,將頭一昂,開口吟道:

「何言德行兮,不如且行酒……」什麼「德行不虧缺,變故自難常」,今天大傢伙兒本來挺樂呵,曹老大你想那麼多幹嘛?——「月日自寒暖,飛光煎人壽!」

是勛這是突然想到了唐朝李長吉那首著名的《苦晝短》:「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惟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食熊則肥,食蛙則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為服黃金,吞白玉?誰是任公子,雲中騎碧驢?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

此詩開篇即詠人生短暫,恰與曹操前作相和,但隨即筆鋒一轉,諷刺求仙問道訪長生之荒謬,是勛心說我完全可以借來用嘛。當然啦,就曹操目前而言,尚無求仙訪道之意,而且曹操可以說在歷代帝王當中,是最反對迷信的一個。所以是勛必須要修改其中幾句,不是勸誡曹操疏遠方士,也不是請他樂天安命,而是要他振作起來,努力把握自己的人生,別再作無聊頹唐之語。

當然啦,李賀這般汪洋恣意之作,若改成魏晉風格,難度那是相當大的,而且飄渺靈動之性,也容易大打折扣。然而是勛想啦,反正不拘格式,我又何必一定要魏晉風格、建安風骨呢?從今往後,建安風骨有我一份來創造!只要文法、辭彙、韻腳符合這時代的習慣即可,其餘皆可肆意為之也。

而且他前世就非常喜歡李賀這首詩,時常誦念,《苦晝短》的整體韻味已經深深鏤刻進了心中,只要略加整理,即可如有源之泉般噴薄而出。終究是勛來到這一世也那麼多年啦,假裝文人墨客也非一朝一夕,多少受時代風俗的影響,若真論起詩文來,自然無法比擬王粲、陳琳等大家,但亦非昔日……前輩子之吳下阿蒙也。

於是在吟完前四句:「何言德行兮,不如且行酒。月日自寒暖,飛光煎人壽……」以後,他略一停頓,隨即鏗鏘有力的詩句便順暢而流——

「……乃見食熊則肥,食蛙則瘦。聖賢共愚氓,同日而俱朽。西北海之外,有龍銜其燭。我欲剖其首,並斷其足。使之朝不得回,暮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為服黃金,或食白玉。嬴政轀輬車,八馬正躑躅。變故自非常,逝者如斯速。但知自愛者福,自強者祿!」

德行再高又如何?人生照樣坎坷而短暫,聖賢如孔子、鄭玄,亦終將化為一掊黃土。至於求仙長生,更是無稽之談,那麼應當怎樣度過我們的人生呢?詩眼便在結句——「但知自愛者福,自強者祿!」要靠自己的努力,使得人生不再虛度,即便短暫,亦能光耀千古!

是勛此詩並不僅僅應付差事,也非僅僅獻給曹操,他同時也暗暗地對自己說:即便朔州之事,無果而終,即便朝廷內外,再多明槍暗箭,即便人生如履薄冰,再如何艱辛坎坷,只要我肯於付出努力,便一定能夠向自己的理想穩步邁進。老天作梗又如何?中原之統一已經提前了好幾年,那麼重興中國,鎮定塞外,也並非遙不可及的幻想。吾既到此,歷史必將改變!

【變故自非常之卷十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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