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象為賓客之卷十 第十九章 卿之無學

是勛一行自長江而入洞庭,自洞庭而入湘水,迤邐而上,年後抵達長沙郡治臨湘。張羨親率文武,到渡口上來迎天使。是勛即於江岸宣詔,加張羨鎮湘將軍號,封昭陵侯——昭陵縣即在長沙境內,這是暗示張羨,將准其族永鎮長沙也。

他仔細觀察那位張太守,只見此人年過五旬,身材魁梧,麵皮赤紅,氣宇軒昂,果然不愧為一方之梟雄。張羨向他介紹身旁文武,大多是勛連名字都沒有聽過說,就中只有一人,為郡內功曹掾,姓桓名階字伯序,這位是個人物,亦日後曹魏之名臣也。根據史書記載,當官渡對峙之際,劉表曾一度行文各郡,有北上呼應袁紹之意,是桓階勸說張羨,公然拒之,並且順便掀起了反旗。

桓階當時說:「曹公雖弱,仗義而起,救朝廷之危,奉王命而討有罪,孰敢不服?今若舉四郡保三江以待其來,而為之內應,不亦可乎!」就因為出過這麼個主意,所以後來曹操得了荊州,徵辟他做丞相掾主簿,就此屢立功勛,一直做到尚書令、侍中,成為魏朝的宰相。

是勛心說,這位是心向曹氏的,要想說動張羨,先必須跟這位打好關係——當下跟桓階見了禮,略略轉頭,瞟一眼身旁的孫資。孫資明白主公的意思,是要他去跟桓階交涉——是勛的地位太高,桓階跟他差了十萬八千里,不方便親自垂顧——因而微微頷首。

除此以外,還有一名將領袁龍,名字似有印象,卻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了(《三國志》上提過一筆,此人後為關羽部將,呂蒙白衣渡江後被迫降伏,旋即反叛,終為呂岱所殺)。張羨的兒子張懌是勛自然也曾聞名,可是此人就相貌而論,完全不肖乃父,生得白面細目,徹底的文人相。是勛心說,果然你後來守不住老子的基業……

張羨將是勛迎入臨湘城中,設宴款待。酒席宴間,大庭廣眾之下,是勛當然不好直接問張羨,你已經答應了的,究竟啥時候舉兵背反劉表,呼應曹操啊?只能聊一些途中所見所聞,基本上沒啥營養。他本來打算等酒宴撤了,晚上臨睡前再去找張羨密談,卻不料張懌突然舉起杯來向他敬酒,並且問:

「侍中遠來,不知曾見劉荊州否?」

是勛心說你這會兒提起劉表來做啥了?瞟一眼張羨,就見那老頭兒似有意似無意地垂下頭去,完全瞧不清臉上是啥表情。好吧,先不管你是什麼用意,我且老實回答便是,於是也舉起杯來,微笑著說:「勛奉命而來,於路匆匆,即自江夏溯江而上,未及往會劉牧也。」

張懌輕輕搖頭:「惜哉。劉荊州負天下之望,有『八俊』之譽,坐鎮襄陽,四方輻輳,才士景從,江淮間文氣乃盡在幕府。懌聞侍中亦以文見長者,若往訪之,劉荊州必倒履以迎也。」

是勛心說我早兩年已經去襄陽見過劉表啦,難道他「倒屢以迎」了么?他上手就找票經學家來想給我來個下馬威倒是真的。

只聽張懌又說:「昔荊州紛擾,蘇代、貝羽並作禍亂,劉牧單騎而來,不數月即平定之,是有大功於朝廷也。今朝廷反欲使我等割裂八郡,背反劉牧,懌乃深以為憾,侍中奉此亂命而來,亦使懌切切不齒侍中之德也!」

這話就說得太狠啦,幾乎就等於指著是勛的鼻子罵:「朝廷下亂命,你奉亂命來,你丫良心大大的壞啦!」當下是一座皆驚。是勛沒想到這才剛見面呢,就遭了人罵,還沒來得及做什麼反應,旁邊桓階趕緊站起身來:「公子體弱,不善飲,致有失態,侍中宥之。」

張懌這話說得確實無禮,就連老子張羨都聽不下去了,當下一甩袖子:「犬子無狀,謝過侍中後,速速退下!」

張懌梗著脖子,瞧也不瞧自家老子,反而抗聲道:「是侍中此來,若不為宣亂命,則兒自當負荊以謝;若宣亂命,則兒何罪?所言既實,何言無狀?!」

張羨就覺得一陣腦仁兒疼,心說我這兒子真是徹底沒救了……

張羨那也是一時人傑,尤其在荊州南部威望極高。他從靈帝末年就出仕了,初任零陵太守,後遷桂陽太守。劉表初赴荊州的時候,長沙太守蘇代不肯聽命,於是劉表聯合了零陵、桂陽、武陵三郡,興師討伐,戰後即命張羨接替蘇代之位。但正所謂「前門拒狼,後門進虎」,張羨自到長沙,很快便清洗了蘇代的余部,把地方政權牢牢地把握在了手中。

張羨每到一個地方,都把根兒牢牢地扎將下來,如今的零陵太守劉度和桂陽太守趙范,昔年就都曾做過他的屬吏,三郡從此結成一個整體,共同進退,在荊州八郡中形成了一個半獨立的小王國,劉表拿他們也沒招。張羨甚至還打算把黑手往武陵郡伸,要不是武陵郡守劉睿比較油滑,不肯明確表態入伙兒,整個南部荊州就要讓他一口氣全都給吞啦。

中原大戰方殷,消息傳來,張羨就跟幕僚們商議,說劉表若想北上爭霸,必然要調咱們南方四郡的兵馬,咱們要不要暫且依從他呢?長沙這可是個好地方,在我之前,曾經出過個孫文台,領著南軍一路殺上去,一直殺到雒陽,名震天下——我有沒有同樣的機會呢?

功曹桓階趕緊站出來,勸張羨不要理睬劉表——那傢伙一直瞧不大起你,你幹嘛還想跟著他干?「近聞朝廷遷許,有振作之意,主公當保守三郡,以待朝廷之召。」屬吏們大多贊同桓階的意見,只有兒子張懌表示反對。

張懌生來體弱,不喜弓馬,最愛讀書,曾經多次請求老爹放自己前往襄陽學宮去進修。張羨當然不肯干啦,你去了襄陽,那不是給劉表白送的人質嗎?所以張懌是比較傾向於劉表的,加上眼界淺,認定劉景升乃當代第一大儒,內聖且可外王——「劉牧統馭全荊,吾等豈可自外?若有所命,不可不從也。」

上回曹操派陳群過來跟張羨聯絡,張懌就曾經公開跳出來跟陳群打擂台,然而陳長文難道是好相與的嗎?當場就把他給駁了個體無完膚。張羨也就此下定了追隨曹操,呼應朝廷的決心。

等到這回,聽說朝廷又要派人過來,張羨自然難免再開場研討會。桓階和張懌都還是從前的見解,誰都不肯讓步。張羨就說啦,我意已決,傻兒子你就別浪費唇舌啦。不過雖然如此,咱也可以再跟朝廷提提條件——等天使來了,酒席宴間,你出面誇誇劉表,假裝咱們跟劉表還藕斷絲連的,瞧瞧天使有何表示吧。

可是他料想不到,張懌上回被陳群兜頭一棒,回去以後就狂讀書,自認為學問有了長足的長進,再遇陳長文定不敗也。加上老爹的態度越來越堅決,他本人的心情因此越來越焦急,所以這回碰上是勛,特意把語氣給加重了,就希望是勛一怒之下,厲聲喝罵,最好雙方乾脆打起來——老爹你再怎麼想降曹,終究不能徹底拋棄兒子我吧?趁這個機會,咱們起碼可以再多拖那麼一段時間,別著急跟劉表翻臉。

所以張羨甩袖要兒子滾,張懌卻偏偏不滾,還要繼續刺激是勛。這要是換個地方,說不定是勛就真躥兒了,就算打起來也未見得是幻想,可如今是勛身在長沙,在人家地盤兒上,他就不可能過於強硬——這就表現出張懌小年輕經驗不足來了——你不是嘴頭上罵我嗎?好啊,我也給你罵回去就得了。

當下輕輕擺手:「令郎既有疑問,勛自當為其解之,何必驅逐?」然後注目張懌——張懌滿腔「正氣」,也老實不客氣地回瞪——清了清嗓子,沉聲問道:「劉景升前郊祭天地,並僭用九旒,此事公子知之否?」

張懌心說你不還是那一套嗎?上回陳群就是這麼說的,打了我個冷不防,如今可早就想好應對之策啦。於是答道:「懌知之。然其時天子蒙塵,權奸亂政,人心離散,祭祀無主,劉荊州不得已而為之也。若其有罪,朝廷自可明令征伐,今無斥問之詔、討逆之命,而乃使侍中離間州郡,此非王道也,非亂命而何?」

劉表就算有千錯萬錯,你可以明著起兵討伐啊,幹嘛玩這種陰的?這是中央政府該乾的事兒嗎?

「此言是也,」是勛面無表情地微微點頭,「故昔高皇帝不明申其罪而伐,反偽游雲夢而擒韓信,以卿言之,亦亂命也。」

一句話說出口,張懌不禁目瞪口呆。是勛心說小樣兒,你想跟我辯論還早得很哪,多少能人異士都在我這張嘴前敗下陣來,難道我還會在你這小陰溝裡翻船不成嗎?這話要擱後世就沒啥殺傷力,直接承認劉邦當年也是行的詭謀,非堂皇正道,不就完了?但這年月的士人誰敢指斥劉邦啊,就算對桓、靈那伙兒垃圾皇帝所辦的懊糟事兒,都必須得拐著彎兒地批評,最好把責任都推到奸臣、閹宦身上去,更何況是漢高祖呢?

最終張懌只好囁嚅道:「此非可並論者,權也……」

是勛打斷了他的話:「今朝廷亦權也,不得不然爾。昔天子在長安,何不明申李、郭之罪,而令諸侯討伐之?乃先東遷而使董承、韓暹等御李、郭,以卿目之,亦亂命耶?」

說到這兒,突然一拍桌案:「不想卿之無學,一至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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