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德冠群賢之卷八 第十五章 同林之鳥

曹操的司空府佔地規模並不大,而且平常人來人往的,各處出入口是無人不知啊,所以許耽早就在各門外布下了眼線,一聽說是勛率人自後門而出,立刻便招呼部曲,快馬趕了過來。

只見這位丹揚大將許耽,本就身形高大,如今穿戴整齊了盔甲,配上胯下一匹通體墨黑的駿馬,就如同黑油鐵塔相似。許耽手持一支長槊,槊頭長過一尺,較手掌為寬,冷森森寒光暴起,當面一指是勛,嚇得是勛就差點兒沒從馬背上一個跟斗栽下來。

是勛是宏輔,世人皆道膽大者也,要不然當年也不敢在都昌城下,孤身一人勸走了青州黃巾,其後又孤身去說曹操,以及守偃師退卻匈奴單于,只有是勛本人知道,其實滿不是那麼回事兒,他的膽子一丁點兒都不大。

為什麼會造成這種誤解呢?原因有三:一是是勛最善權衡利弊,某些情況瞧著挺可怕,其實危險係數並不很高,他硬硬頭皮,也就奮勇衝上了,好以此來博取功名、提高聲譽;二是是勛的靈魂終究來自於兩千年後,很多理念與這時代的士人並不相同,漢末士人,往往第一思家、思族,第二慮身,第三才想到國家社稷,對於是勛來說,家族很無聊,漢室江山也虛妄,第一考慮的是自身,第二考慮的則是人——既包括親眷、熟人,也包括白老五之類的流民、百姓。所以他的某些行為讓這時代的士人覺得很不可理解,只能解釋為膽大如斗,而在是勛本人看來,見死而不救,那還算是人嗎?只要自身的生存幾率超過50%,那就值得冒一把險啊!

其三,是宏輔善演戲者也——話說這年月還沒有戲劇,少數曲藝、雜耍也並不要求多高的表演天賦和功底,能跟是勛拼戲的就絕無僅有——不管他內心怎麼驚慌失措,兩腿怎麼發軟,還能夠緊咬著牙關,表面上並不過於明顯地暴露出來。尤其隨著名聲越來越響,官位越做越高,臉皮反而越來越薄,這命可以丟,架子絕不能倒!

如今回想起來,他自從冒充是家子弟,來到中原以後,以復甑山上險些被管亥一刀劈了為開端,就幾乎沒在人前真認過慫。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在壽春城內鑽了秦家的狗洞,當杜氏持燭來照的時候,一時驚慌,脫口而出:「匿我,百金酬卿!」

所以那天管亥要對他說:「便汝那兩下弓馬,如何也敢上陣?自家丟了性命事小,我女兒難免守寡,復兒也要變成孤兒——切不可再如此莽撞了!」管亥不是完全不在乎女婿的性命,只是他認為是勛膽子大,若勸他貪生惜命,那是沒用的,只有用女兒、外孫的前途來羈絆他,才可能讓他遇險而知道退縮,不行魯莽之事。

時移事易,如今的是宏輔之表演才能更為精湛,幾乎已至爐火純青的境界。他剛才趴在司空府圍牆上,聽許耽喊出「衣帶詔」來,如今想要突圍而出,卻被許耽挺槊攔住,這兩回全都嚇得腿腳發軟,可是終究並沒有栽倒——除非真有人打著火把專門注意他的雙腿,否則沒人能瞧得破。而且再說了,是侍中前幾日剛跌壞了腿,許都城內盡人皆知啊,就算真見到他腿腳發顫,抖個不停,那也未必會往害怕上去聯想……

是勛心說完蛋,完蛋,如今撞見許耽,就如同當日運糧撞見孫策一般,不在於對方有多厲害,而在於自己身邊並無保鏢。本來許耽算啥鳥人了,先後接觸過呂布、太史慈、孫策、典韋等猛將的是侍中,就不可能畏懼許耽,但凡自己身邊要有子義在,有國藩在,哪怕是孫毓南在,他都絕對不會感到害怕!

可惜自己身邊並無可以護衛之人。他定睛觀瞧,跟隨許耽而來的部曲、僕役,大概兩三百人,與自己這邊兒的司空宿衛數量相近,這要是真拼起來,就勝算渺茫啊。當下眼神左右一瞥,撥轉馬頭,朝向旁邊的一條岔路便疾馳而去——老子打不過你,還躲不過你嗎?這司空府附近的地理,你就未必有我熟!

當然啦,他在臨逃走前,還先舉起馬鞭來朝許耽一指,先放幾句狠話:「無恥逆賊,待吾日後再取爾狗命!」

是勛跟前面逃,許耽跟後面追。兩人都是騎馬的,而是勛麾下那些司空宿衛,則大多是徒步,既然未必趕得上是侍中,乾脆集結起來,去阻許耽。好個許耽,大槊掄將起來,血肉橫飛之下,瞬間便已掃倒數人,還捅穿兩個,自己的馬速卻並未因此而有絲毫遲滯。是勛轉過頭去一瞟,心說完,某這才在司空府內借得的坐騎,實非良馬,宿衛們要是攔不住許耽,估計我還沒能跑到宮城附近,便會被他追上——我命休矣!

正在擔驚受怕,卻聽身旁曹淼清叱一聲:「夫君快走,妾身阻他一阻!」說著話撥轉馬頭,挺著手中長矛,便直朝許耽殺去——那幾名侍婢也緊隨在側。

是勛嚇了一大跳,趕緊伸手想要扯住曹淼:「夫人不可!」卻連曹淼坐騎的尾巴都沒能撈到。他心說這女人瘋了心啦?你以為就靠自己那兩下子能夠攔住許耽?換了你爹來也未必能成啊!我可不想這就做了鰥夫!

當下一勒韁繩,也待撥轉馬頭。曹淼大概猜到了是勛的想法和可能的行動,早吩咐兩名侍婢不必跟隨,留下衛護、催促丈夫,當即一名侍婢就從側面攔住了是勛:「主人快走,料夫人必無虞的!」是勛心說無虞個屁啊!你們這群光在後院兒練過幾天弓馬的無知婦孺,你們真見過戰場嗎?就算曹淼武藝超群,也壓根兒比不上許耽久經沙場的經驗,怎麼可能打得過?怎麼可能「無虞」?!

正待伸手搡開那名侍婢,卻不料另一名侍婢從後面狠狠一鞭,抽在是勛坐騎的臀部,那畜牲悲嘶一聲,朝前躥出,轉眼間就沒影兒了……

曹淼自小便喜歡舞刀弄槍,曹豹無嫡子,對她溺愛得不得了,既然閨女想練武,那就練唄,絲毫也不加約束。可有一點,府內這些家奴、部曲、門客,你們既得把一生所學都傾囊相授給大小姐,對練中又不能傷到了她,否則的話,嘿嘿~~

所以曹淼畢生,可以說未逢敵手,加上長年居於閨中,眼界也淺,自以為會的那兩下子就算比不上呂布、太史慈,那也罕有其匹啊——管巳倒是一眼就瞧准她的軟肋了:「那女人倒挺有兩下子,可都是場院里練出來的本事,從來未曾真上戰陣去與人較量過,頂多再有七八合,我必能勝她!」曹淼本人,卻並沒有這份覺悟。

當然啦,雖然曹大小姐自視過高,但許耽本便是徐州悍將,父親曹豹也多次提起過他,曹淼並倒沒有痴心妄想,憑自己可以將其戰退。只是在她想來,我總能夠攔住許耽幾十個回合,那丈夫不就有機會逃跑了嗎?

當下拍馬擰矛,直取許耽。許耽在火把照耀下瞧得分明,不禁大笑道:「來得好!」挺槊相迎。兩般兵器相交,就聽「喀」的一聲,曹淼半邊身子盡都酸麻,幾乎墜下馬來。

想當日許耽鞭打甘氏,曹淼曾經攥過他的腕子,結果被輕鬆甩脫,她知道許耽膂力比自己大——那終究是男子,身量比自己高,大腿比自己腰還粗,若認真較力,自己定然不是對手——故而這第一回合,還是特意用上了巧勁兒,沒敢硬碰的。可誰料想即便如此,都幾乎一招落敗,心中不禁大感惶恐:「此賊膂力,一至如斯!」

曹淼知道再這麼來兩招,自己非得骨斷筋裂不可。當下兩馬相錯而過,街道狹窄,也都揮不起長兵器來。等撥轉馬頭,曹淼已經拿定了主意:「只能憑招數取勝了。」奮起一矛,直刺向許耽的面門。

許耽擺槊相迎,曹淼抖了個虛招,矛尖突然下壓,轉刺許耽的肋下。這是她的得意招數,曾在家中以此招戰敗了不少教師,本以為許耽即便不中招,也必得閃身相避啊,則自己便可穩佔上風。卻不想許耽如同早有所料一般,槊尾瞬間掃將過來,又是「喀」的一聲,曹淼手中長矛幾乎脫手飛去。

這一下曹淼是徹底地灰心喪氣,嚇得花容失色,只想棄了矛,掉頭而逃。可是再一想,丈夫還沒跑多遠,自己要是此時棄了許耽,他不消片刻即能追上丈夫。似乎如今擺在自己面前只有兩條道路:一是自己死,二是老公死。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實話說他們這種包辦婚姻,加上結婚時間又不長,就並沒能培養出什麼深厚的情感來,倘若給曹淼足夠的時間思考、權衡,那肯定落荒而走啊。然而一則當時士人階層所倡導的夫婦之倫,已經有了後世「夫為妻綱」的雛形,曹淼不能不受其影響,背夫而逃這種事情,倉促間根本就下不定決心;二來她想到,丈夫要是死了,閨女該怎麼辦?跟自己返回徐州去依附外祖父嗎?為了閨女的前途考慮,是勛還死不得啊!

換了一個性格軟弱的女子,或許仍然會猶豫,然而曹淼本就剛強,想到這裡,不禁一咬牙關:「罷了,罷了,死便死吧,能多絆住這廝片刻,夫君便有活命的希望,日後想到我為他而死,也必然不肯慢待吾女!」使勁兒一攥矛桿,拼了性命,再度撲上。

許耽見了此情此景,不禁暗自好笑,心說你是真想作死啊,可是我卻有點兒捨不得呢……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