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德冠群賢之卷八 第四章 豆中有膏

是勛前一世曾經看到過一種說法,說「炒」是中國所獨有的烹飪方式。這種說法對不對的他真不清楚,話說古代中國無論物質文明還是精神文明,都相當長一段時間內走在世界的前列,先進自然就會輻射,輻射自然就會引發模仿,別國有沒有把「炒」學了去,甚至學會以後還順帶搶走了發明權?不深入鑽研一下這個課題,還真是說不清子丑寅卯來。

那麼「炒」在中國是什麼時候才發明出來的?有人說是南北朝,有人說是唐朝,但起碼到了宋代,應該已經比較普及了。那麼再往前推,在是勛所穿越來的這東漢末年呢?非常遺憾,起碼就是勛本人而言,還沒有發現誰會炒菜。

沒人會不要緊,咱可以發明啊。是勛自來到這一世,或者更準確點兒說,是進入了上流社會以後,說不上真正的錦衣玉食(因為曹家講節儉),那好東西也是吃了不少啊。什麼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水裡游的,草窠里伏的……可有一樣,烹飪手法比較單調,基本上不是煮就是烤,就從沒見過炒菜。他實在懷念前一世炒菜的滋味,所以就想自己鑽研一下來著。

那麼炒菜都需要些什麼原料和工具呢?首先是鐵鍋。「鍋」這個字原本是個方言俗字,而且不是指烹飪器,是指馬車車轂上的小鐵圈,本名為「釭」。揚雄在《方言》中說:「車釭,燕、齊、海、岱之間謂之鍋,或謂之錕,自關而西謂之釭,盛膏者乃謂之鍋。」也就是說,關東把各種這類小鐵圈都叫做鍋或者錕,關西地區則只把其中專門貯存油膏用以潤滑轂軸的那種叫做鍋。

說白了吧,就是勛所知,這年月只有用以煮食的「鑊」,而沒有用以炒食的鍋。

當然這玩意兒並不難搞,是勛早就已經畫好草圖,找鐵匠打造出來了,還一造就是兩口,一口雙耳,一口單邊裝木柄。然後他又畫圖,讓自家木匠做了好幾把不同尺寸的鍋鏟。好,工具齊備,於是是宏輔喜孜孜地就讓奴僕在灶中生起旺火來,自己捲起袖子,架鍋上灶,打算要大顯一把身手了。可是隨即他就悲哀地發現——我靠廚房裡沒有油!

要說徹底沒有油,也不準確,房樑上就掛著好幾塊大肉呢,想熬油還不簡單?可是是勛前一世炒菜就全是用的菜油、豆油、玉米油、調和油,總之是素油,這用葷油炒菜……好吧,勉強試一下吧。

試驗的結果是徹底失敗,他用葷油炒素菜,不但一不小心就要糊鍋,而且出鍋的菜略微放涼一點兒,其上便白花花的一層油膏,瞧著就讓人膩味。不成啊,還得找素油。《氾勝之書》里就曾經寫過:「豆有膏。」可見這年月是已經發明了榨油技術的,但問題是——到處打問,十個人裡面有九個人茫然不知,剩下一個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啥,菜、豆之油?我聽說過的;哪裡能弄到?不清楚啊。

其實是勛前一世最喜歡吃烤串兒,無論葷的、素的,山珍、海味,都覺得還是擱火上烤烤最香。可是到了這一世,整天不是煮就是烤,他反倒格外想念起炒菜來,而且人總是這樣,越是得不到的便越是貪饞,正所謂「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著不如偷不著」……

他一直想,等我真正生髮了,有閑錢了,就圈一大票人專門研究從大豆裡面榨油出來。只是造紙他多少還能摸著些門兒,可以自己嘗試著搗麻、漚麻——雖然最後還是失敗了——怎麼榨油,那是一點兒思路都欠奉啊。雖然有了自家的莊院、田地,有了一點兒閑錢,可還真不敢往這徹底沒譜又只為滿足口腹之慾的研發無底洞里扔。

所以呢,只好暫且放棄炒菜,頂多也就是化塊黃油煎牛排吃——問題這年月耕牛是不容許隨便宰殺的,病死的又不敢吃,只有那自然老死的,還可能分到一兩塊肉,簡直比鄭康成還要老……

可是他料想不到,今天竟然能夠在許耽府上,不期而然地吃到了炒莧菜——雖然正當冬季,這莧菜明顯是乾貨,口味要差了一些。多年的期盼一朝而得,再加上不禁使他想到了自己前一世的少年時光,你說他又怎能不既感且傷,幾乎潸然而淚下呢?

話說這種情景只可能出現在漫畫中或者無厘頭喜劇片里吧——真是太~好~吃~啦!為什麼我有一種淡淡的憂傷呢?哦洋蔥,原來是洋蔥來的……

看到是勛這種表情,許耽就大為疑惑,心說我老婆做的菜有那麼難吃嗎?你用得著這就要哭嗎?急忙詢問,是不合您的口味么?

是勛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先朝甘氏笑笑,然後再轉向許耽:「非也,尊夫人之技,天下無對。只是這般烹飪之法,唯先妣略通一二,自勛失恃後,再未得嘗也,故而有感而傷。」

許耽點一點頭,放下了心中的石頭——原來是你娘曾經給你做過這種菜,自打你娘死後就再沒吃到過,這是想念其親,故而傷感——「侍中真純孝也。」

是勛不想就這個話題繼續下去,於是轉頭去問甘氏:「此烹飪之法,要以素油……這個……」甘氏介面道:「妾鄉間名之為『炒』。」是勛心說我當然知道是炒,我還以為你不知道,你們用的是別的詞兒呢——「以素油炒菜。自先妣故後,勛亦多番嘗試,然無素油可得也,不知夫人……」

許耽「哈哈」笑道:「豆中有油,可榨而得也,此非尋常人所知。內子能為此,故而我府中亦專有榨油之匠,侍中若愛此物,可相贈數甌。」

是勛大喜,趕緊站起身來朝許耽深深一揖:「如此,感念不盡!」許耽連連擺手:「小事爾,何必相謝?侍中既愛此菜,可多食一些。」

於是正式開筵,是勛眨眼之間就把一盤炒莧菜給餐了個一乾二淨,只是等他吃完了抬起頭來,才猛然發覺——咦,甘氏啥時候走了?啊呀,未能多瞧她兩眼,實在是虧大了呀。

再低頭瞧瞧光剩下紅色湯汁的菜盤,不禁心道:「所謂『飽暖思淫慾』,口腹還在下身之先,此言誠不謬也!」當下端起盤子來,「唏里呼嚕」,把菜汁兒也給嘬了個乾淨。要不是在人家做客,而是自己一個人窩在家裡品嘗,說不定還會很沒風度地伸出舌頭去舔……

只是可惜的是,真正的炒菜也就開頭這一盤而已,後面什麼烤野鳩、拌魚膾、釀羊羔、蒸臘肉,雖然味道也很不錯,是勛吃著也就沒啥驚喜了。他這幾天到處赴宴,論起烹飪之精緻可口來,甘氏的手藝可入前三,但也還到不了獨佔鰲頭的地步。

他心裡又想著甘氏,又念著炒菜,許耽說了些什麼,也便順口敷衍而已,渾沒往心裡去。直待告辭出來,載著許家相送的兩大甌豆油,喜孜孜返回家中,才猛然想起——許耽那傢伙如此禮下於我,必有所求啊,他究竟求的是什麼呢?最可惡這般粗人卻不肯明說,要學人家拐彎抹角,奈何我今日卻沒心思猜你肚子里有幾條蛔蟲。轉念一想,卻又不禁莞爾:時間還多得很哪,自己肯定還會跟那丑物打交道——即便不為了甘氏,也得為了炒菜啊——且待他日,再仔細從他的言談中探求真意好了,不著急。

是勛一返回家中,立刻就讓從人抱了豆油,隨他往廚房去。廚子剛準備完了下人的吃食,正打算息火,猛然瞧見主人背著兩手,滿面急切地快步過來,心中就不禁一寒啊,心說難道我偷主人家剩肉的事兒被發現了?趕緊垂手相迎。然而主人只是一邊捲袖子,一邊關照他:「把火再升起來。」

廚子心說你捲袖子做啥?難不成要打我?可是為啥還叫生火了?莫非要用火來烤我么?也太殘忍了吧!嚇得雙膝一軟就跪下了:「小、小人有罪!」

是勛愣了一下,突然間將面孔板起,惡狠狠地問道:「汝是誰遣來的,老實交待!」廚子莫名所以:「什麼誰遣來的?小人不是主母從徐州帶來的么?小人在徐州曹家,已經三代為廚了,本不該貪圖這些蠅頭小利,只是近日家中孩童病後體弱,故此盜得一塊肉,給他熬些湯吃——主人恕罪!小人願從俸錢里按市價扣除。」

原來是偷肉吃,這是小事兒。是勛長出了一口氣,把嘴一撇道:「快起來,我叫汝做些什麼,汝便做些什麼,做得好時,便赦汝無罪——先把火升起來,再取我的鐵鍋、菜鏟來……取雞蛋、蔥韮來。」

廚子抹了一把額頭冷汗,急忙從命照做,先升起火,又把那主人家從城外莊院中特意取來卻不知道做什麼用,只叫好生保養的鐵鍋和木鏟等物搬將出來。是勛一口氣磕了六個雞蛋,撒些鹽粒,用筷子攪勻了,又命小工將干韭菜和小蔥切碎,拌在一起,然後架鍋上灶,傾些豆油,待油熱了,便將蛋液倒入——

「嚓」的一聲響,嚇得那廚子不禁倒退兩步。是勛斜了他一眼:「好生看了,我只教這一次,日後這菜便要你來做——此般做法,名之為炒。」取過木鏟來急翻數下,當下一股誘人的香味便撲面而來。

後世有諺云:「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卻不知如今是「一滴油想煞巧辯人」。是勛眼瞧著鍋中黃澄澄、香噴噴的炒雞蛋,就不禁內心如煮,百感交集。想起前世曾經看過一部網路小說,秦始皇逆穿到了現代,隔兩年又返回自己的時代,然後為了一碗番茄雞蛋面而日思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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