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共嬋娟之卷六 第十章 明修棧道

賈詡的意思,呂布此前接受了天子并州牧的任命,如今又打著討伐李傕、郭汜的旗號渡河西進,就表面上來看,他對許都朝廷是挺恭順的。那麼正好是勛帶著司空府的書信前來,不妨請他跑一趟呂布大營,去勸勸呂布——司空府才剛嘉勉了段煨,你這兒就要攻打段煨,踩平華陰,你這是故意打朝廷的臉呢,還是打曹操的臉呢?

所以說,跟呂布生扛是肯定打不過的,要退出華陰又心有不甘,唯今之計,那就只有麻煩是議郎了。

賈詡的話貌似挺有道理,可是是勛本就是當世的詭辯大家,他心說換了我也照樣能夠給你說圓嘍,這一點兒都不難啊。就不知道你是想不撕破臉就把我轟出華陰城去呢,還是想借呂布的手殺我……照理說我跟你沒那麼大仇怨哪!

眼見得段煨似乎全盤接受了賈詡的進言,當即朝是勛就是九十度鞠躬,拱手道:「段某的身家性命,還有華陰數百將吏,數萬百姓的性命,便全都拜託是議郎啦!」

是勛捻著鬍鬚沉吟了半晌,一時也想不大明白。自己不去見呂布最簡單,就不知道賈詡還有什麼後手——他會不會幹脆撕破臉皮收拾了自己,或者綁起自己來當人質以逼呂布退兵?要是自己去見呂布呢?要說動呂布退兵,難度不小,而且呂布退了,得益的是段煨,對自己和曹操也沒啥好處。要是說不動呂布退兵,自己還有臉再回華陰來嗎?

他只好苦笑一聲:「呂布,豺虎也,勛有何能,而能說其退兵乎?」

賈詡微笑道:「是議郎前說曹公使徐、兗合縱,後又在鄴城、襄陽舌退群賢,口舌利如刀劍,又何必過謙?若說有誰能夠說動呂布,則非是議郎莫屬也。」

是勛心說這就是名聲累人了,沒想到賈詡竟然把我給調查了個底兒掉啊!自己還能怎麼推辭了?不妨先答應下來,再思良策……再找人共思良策吧。

當下他含糊地答應了段煨和賈詡,退出來就找魯肅和吳質商量。魯肅就說啦,宏輔你將這兩天跟段煨、賈詡見面的情景,你們說了些什麼話,全都備悉地講給我聽,容我斟酌。

是勛當下就跟魯肅詳細地描述了一遍前因後果。魯肅不禁笑道:「宏輔似有離間段、賈二人之意,因此賈詡深忌於你,欲驅之以離華陰也。若不允說呂布,則段煨必操戈以逐之,若允說呂布,自然驅之城外。賈詡料你必說不動呂布者也,則必然無面目再回華陰來。」

是勛說我也是這麼想的,那咱們就只好灰溜溜地逃走嗎?

魯肅背著手踱了幾步,緩緩地說道:「肅卻以為,不妨往呂布營中一行。」

是勛悚然一驚:「真去見呂布……沒有危險嗎?」

「須先明呂布何以必取華陰,」有一瞬間,是勛就覺得魯子敬的雙瞳中精光暴射,好象是因為棋逢對手而陡然興奮起來,「呂布既取河東,北有袁紹,東有張揚,南取弘農則恐為曹公、劉表所忌,所能謀者,唯關西也。若取關西,必經華陰,豈肯留段煨於後而不加以約束?無論段煨是否從於呂布,均難以再居華陰……」

是勛心說是這個道理,呂布從河東打關西,西渡黃河不可能,南渡以後再向西,就必走華陰。華陰南面是太華山,呂布要是繞至山南而行,不但迂迴過遠,而且道路崎嶇,就很不利於後勤補給。所以除非呂布就占著半個河東郡當不思進取的土皇帝,要麼大著膽子真的北赴并州去跟袁紹死掐,否則想要發展,最佳途徑就是取華陰,進京兆,直薄長安。

就聽魯肅又說:「呂布欲取華陰,段煨、賈詡不會毫無對策,唯寄望於宏輔之辯才——況以肅料之,賈詡必以為宏輔難說呂布者也。則再查其何以守華陰。華陰易取,而桃林難過。我料賈詡的本意,是想據桃林以御呂布,使不得近城……」

是勛心說對啊,桃林塞那就是後來的潼關啊,我們來時也經過了的,南有秦嶺,東南有禁谷,北踞黃河,西近太華,地勢絕對險要,易守難攻。以賈詡的智謀,想要以少敵多守住潼關……啊不,桃林塞,那基本上是沒啥問題的。

「……故而其遣宏輔往說呂布也,因呂布必欲得華陰,絕不可說。即呂布絕卿,以賈詡之謀,華陰亦可得全;若呂布害卿,則正中賈詡下懷,又可使呂布再難與曹公和睦……」

是勛心說魯子敬你平常話不多,今兒個談起謀略來,倒是滔滔不絕嘛。有些話不必要說那麼清楚啦,就跟給小學生上課似的,其實你剛才點出了『桃林』二字,那前後因果我就已經想明白啦。只是既然知道我很難說服呂布,你還勸我去,究竟是怎麼策劃的哪?

就聽魯肅繼續說道:「呂布雖愚,陳宮在側,肅料必不會害卿……」

有了魯肅的分析和謀劃,是勛終於定下心神,大著膽子,真的離開華陰,經桃林塞,前往風陵渡口去求見呂布。

到了地方一瞧,原來段煨軍知不能敵,已經完全放棄了渡口的防禦,呂布軍乘船過河,這時候就已經渡得差不多啦,營壘也全都立了起來。他遣人通報,呂布竟然給了個「請」字。

進入大帳,只見呂布高踞上首,陳宮坐在其側,下首是張遼、高順、魏續……這些都是在戰場上見過面的,還有幾位,那就認不清啦,左右不過宋憲、侯成、曹性、郝萌、薛蘭、李封之輩。他朝上一拱手:「見過溫侯。」呂布略點一點頭:「是議郎請坐。」

於是是勛再跟其他人見禮,然後就去找自己合適的座位。只見陳宮淺淺一揖:「宏輔別來無恙乎?可來某身旁坐。」是勛朝他笑笑:「公台清減了。」也不客氣,大搖大擺地就跟陳宮下手坐下。呂布就問啊:「是議郎何故到我軍中來?」

是勛實話實說:「某奉曹公之命,往赴華陰,以嘉勉段將軍。因聞溫侯率軍而來,欲奪華陰,段將軍驚恐,故求勛來說溫侯。」陳宮直搖頭:「宏輔胸中大有丘壑,何苦到處逞其口舌,更何苦為他人做說客呢?」是勛同樣搖頭:「是段將軍求勛來做說客,卻不是勛要為他來做說客。」

下首一將就叫:「有何不同?!」呂布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後轉向是勛:「如此,是議郎此來,不是做說客的?」是勛將手一擺:「溫侯欲討關西,必取華陰,安有留段將軍於後而自軍可長驅直入者耶?勛又何由說之?況天子惡李、郭久矣,溫侯欲恭行天討,申大義於天下,勛又豈能為段將軍一人禍福而阻王師?」他話說得很明白,你名義上總是朝廷的軍隊,段煨則未必,我是朝廷官員,幹嘛要幫著他來攔你?

是勛剛進來的時候,就瞧著呂布臉色不大好看,他手下將領亦然,只有陳宮的態度還算親熱,彷彿兩人仍是同僚,從來就沒有敵對過一樣。可是如今這麼一說,呂布微微撇起的嘴終於恢複原狀了——魯肅說得沒錯啊,呂布幹嘛要殺自己?沒道理嘛。

這一點魯肅能夠想到,賈詡不會想不到,看起來他沒想取自己的性命,只是想把自己灰溜溜趕出華陰去罷了。不過有件事魯肅就未必清楚,只有是勛本人心知肚明——賈詡跟段煨就不是一條心,說不定他在段煨面前,就說的是讓呂布宰了自己,好撇清他跟自己的關係,免得段煨猜忌他暗中勾結曹操,要謀奪華陰的段家軍。

跟普遍的認知不同,仔細研究呂布的傳記,就可以明白,他這人其實還是挺忠君的——或許是跟著王允扶保過獻帝一段時間,受到王老頭兒的深刻影響吧——後來打算把閨女嫁給袁術的兒子,只是一時利令智昏,陳珪父子一勸就改弦更張了,再後來是曹操主動去打他,不是他想要背反朝廷。估計呂布的志向也就是割據一方,有自己的地盤兒,有自己的兵馬就夠了,還真沒有袁氏兄弟或者孫策、劉焉那樣的野心。

在這條時間線上,是勛瞧得更加清楚,前此呂布就在獻帝身邊兒,他想要劫持獻帝是很簡單的事情,論聲望、論能打,論受獻帝的信任,張揚、李樂他們怎麼跟呂布比?可是朝廷詔書一下,他毫不猶豫地就領兵蹲在函谷關了,不跟曹操爭搶。所以即便呂、曹有仇,他跟自己可未必有仇,自己如今是正經的大漢臣子、朝廷議郎,他沒事兒殺自己,不光是惡了曹操,更是惡了朝廷,又是何苦來哉?

經過魯肅的分析,也經過是勛自己的思考,他覺得自己只要不當面噴這個粗胚,呂布肯定不會殺自己,頂多也就是羞辱羞辱自己、責罵責罵自己——反正自己臉皮厚,難道還怕羞不成么?

所以他才敢來見呂布,並且見了面就告訴呂布,我不是來遊說你的:「勛來時,已見桃林塞布有重兵,彼處地勢險要,恐溫侯難以遽過呀。」

陳宮微微一笑:「多承宏輔提醒,然宮自有妙計。」

是勛聞言,不禁「哈哈」大笑道:「左右不過『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只恐終究騙不過賈文和也!」同時他心裡在想:你也就這點兒能耐罷了,也壓根兒就騙不過魯子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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