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凌晨時分,可戰場上依然是持續不斷的槍炮聲,在過去的幾天之中,進攻、不斷的進攻,對於每一支身處索姆河的中國遠征軍部隊來說,進攻是他們唯一的使命,也是必須完成的任務,只要他們面前還有那怕一個活著的德國人,他們就需要不斷的進攻。
在到達進攻時間後,劉春明選擇了第一個出去,他將也是第一個面臨真正的死亡威脅。只有等劉春明回來以後趙培仁才會出發。
趙培仁的身體經受著雙重緊張。一方面是為了他自己和他即將面臨的危險,另一方面是為了劉春明和他正在面臨的危險。
劉春明的職責是找到鐵絲網上的缺口。
可鐵絲網上面會有缺口嗎?
趙培仁表示懷疑。劉春明接到嚴格指示,不要花時間去剪割鐵絲網,可趙培仁了解劉春明。他的這個校友不會讓一隊士兵遇到無法穿越的障礙。他不禁猜想到,就在這個時候,劉春明可能正趴在地上,舉著鋼絲鉗一點一點剪著鐵絲網。一小點聲音或是一絲絲反光都有可能會暴露他的位置,危及他的生命。
躲在戰壕之中,趙培仁一枝接一枝地抽著煙,把每枝都摁熄在胸牆裡的沙袋上。燃燒的煙草穿過麻袋,袋裡漏下此許土壤。
「一定要照顧好你自己,兄弟。」
身後傳來的聲音嚇得他跳了起來。
「幹什麼呢?嗯?」
是他們的長官李世清。
「沒什麼,長官。我在想劉春明現在在哪兒。」
點點頭,李世清哼了哼,
「你的人準備好了嗎?」
「是的,長官。」
「那十五分鐘後出發。去告訴他們。」
「那劉春明呢,長官?」
李世清聳了聳肩,整個人在月光下看上去非常邪惡,
「趙准尉,我想劉准尉他只能靠自己運氣了。」
一句話,再冷酷不過的回答,在戰場上,從來沒有誰能照顧誰,慢慢的,時間過去了。
還是沒有看到劉春明的回來。
十五分鐘到了。李世清做了個手勢,表示該出發了。
命令剛一下達,輕裝的步兵一個接一個地沿著又短又粗的小梯子走進無人地帶。離開了幽閉的隧道和戰壕的胸牆,世界好像突然遼闊得讓人無處藏身。在他前面,趙培仁可以看到李世清那矯健的身形以及他手下士兵的黑色身影。趙培仁負責第二小分隊,他數了三十秒之後,開始緩慢地跟上。除了靴子靜靜踩在地面上的聲音和槍把擦到地面時的聲音,周圍靜悄悄的。幾分鐘過去了,每一分鐘都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突然出現了異常。
趙培仁手下的土壤突然發出白色,他震驚地停了一秒鐘。那是石灰,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可如果這是石灰的話,那……
而這時劉春明從黑暗中跳了過來,咧嘴而笑。趙培仁突然意識到之前自己是多麼地擔心。作為同校好友——他們之間擁有一種永遠無法相比的友誼——但它也有不利的一面,這非常簡單:一但發生意外的話,比別人得到更多的趙培仁也註定將失去的將會更多。
一看到好友平安無事,他立即擁抱了一下劉春明。
「照顧好你自己,兄弟。不管發生什麼事,一定要照顧好你自己。」
劉春明也擁抱了他一下,然後默默的離去了。
「我已經做到了。現在輪到你了。」
趙培仁抬起頭。他已經耽誤得太久。他帶著手下沿著石灰線向前爬去,而劉春明則已安全返回前線。突擊隊緩慢地往前移動著。有那麼一兩分鐘事情進展得非常順利。突擊隊員安靜、隱蔽、沒有被人發現。
然後事情發生了。
就在趙培仁前面,李世清那個小分隊里的一個士兵在一個彈坑邊一腳踩滑,然後一路滑到泥濘的坑底。也許在他滑倒的瞬間,他的裝備從背包里滾出,哐哐噹噹地沿著斜坡滾下去。
在這個靜寂的時刻,這個聲音簡直就像警報一樣刺耳。
有那麼片刻,趙培仁屏住了呼吸。他能感覺到他前後的人也都屏住了呼吸。整個夜空都靜悄悄的。
然後就有一枝步槍開火了,聽上去是連續的開槍聲。到底是德國人還是他們自己人開的槍,這一點一直不太清楚,但幾秒鐘之後,德軍前線響起陣陣槍聲。掠過頭皮而過的彈雨立既使得趙培仁意識到自己正受到攻擊,心頭突然湧起一種惶恐不安的恐懼感。有那麼片刻,他整個人都變得又遲鈍又恍惚,無法採取任何行動。
他看了看周圍。在他的右邊有一個彈坑,很深,而且——就眼下來說那裡非常安全。
「馬上到彈坑裡去。」
他大喊著,用盡所有的力氣讓手下聽到他的命令。
在他下達命令後,所有人都爬進彈坑。趙培仁點了點人數,然後跟進去。
就在這時,德軍的炮擊開始了,德軍的火力極為猛烈,轉瞬間炮彈點燃了夜空,現在深知遠征軍擅長發動夜襲的德國人在夜間變得極為小心,在炮擊之中,趙培仁小心地探出腦袋。開始他什麼也沒看見。然後,等他把腦袋再探出一點之後,他瞥到了離他們很遠的李世清那一隊人正呆在一個離德軍前沿很近的彈坑裡,幾乎沒有什麼遮掩。炮火漸漸消失。趙培仁縮回腦袋,子彈紛紛落到頭上和周圍的土裡。
他看了看排里的士兵,他們坐在彈坑底部,雖然很安全,但是臉上或多或少的恐懼。他開始說話,可他們仍然心不在焉,六神無主。其中有一個人正不時的晃著腦袋有節奏地唱著,
「蠢貨,他媽的,德國佬,該死——」
趙培仁重重打了一下他的胳膊。他住嘴了。
「大家都給我聽好,我們必須要立即進攻……」
又一陣炮聲打斷了他的話,趙培仁被灑了一身炮彈炸起的灰土。
「你們每三人一組,我一下令,你們就立即衝鋒,別搶在我下令之前。你們得有多快就跑多塊,如果看到有人受傷,也不要停。你們只管衝鋒就是了,總之,我們唯一的就是滲透進攻德軍的戰壕!」
其中一個人手忙腳亂地收拾著裝滿手榴彈的背包。
「好了,別管它了,記住,只管衝鋒!」
隨後,趙培仁把下屬們分好組,讓他們全都跑了出去。瞬間彈坑沒人了,趙培仁自己也隨著部隊沖了出去。
相比於過去,現在收縮了防線的德軍陣地上幾乎沒有任何防禦間隙可供他們滲透,而且德軍的火力同樣極為猛烈,藉助照明彈的光視,德軍集中攻擊前頭那個小分隊,把他們釘死在原地動彈不得。
不過只是半個多小時候的時間,趙培仁所指揮的排,就在德軍陣地的攻防之中悉數陣亡了,而趙培仁則在彈坑裡挪了挪身子,他的腳邊有一具屍體,而屍體身上還背著一個手榴彈包。
看著周圍的屍體,想到兄弟們的陣亡,趙培仁心中的怒火越燒越旺,他立即撿起背包,開始繼續朝著德軍陣地進攻。
心中的怒火帶著趙培仁一路闖到離德軍前沿只有幾步之遙的地方。他在那兒卧倒在地,然後就像參加某種投彈比賽的投手一樣開始投擲加重進攻手榴彈。借著心中的怒火,他不停地瞄準、投擲,速度極快,可以說每隔一兩秒鐘他都會甩出一枚加重手榴彈。他到底打中了什麼,他自己甚至都不清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原本集中攻擊李世清的火力,隨著他的投彈變得分散而混亂,而李世清則抓住這個機會,帶著他的部隊,攻進了德軍的塹壕,進而同德軍廝殺起來,不過因為兵力有限,卻未能奪取德軍的據點堡壘。
而趙培仁一扔完背包里的手榴彈,又在兄弟們的屍體上搜集著手榴彈,完全沒有任何理智的繼續前進,直到扔完收集的十幾枚手榴彈之後,他心中的怒火方才消失了,而理智也跟著回來回來了。
在他的東面,黎明正要微露初光,而在陽光的映射中,他看到了德軍的堡壘,此時他離德軍前沿堡壘如此之近,近得他都能聽到德軍衛兵的談話聲。在他爬動的時候,肯定是中了槍,因為他感覺到左臂突然一沉,幾秒鐘後開始有血流出來。他找到一個彈坑,滾了進去。他在傷口上包了一塊布,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後在中午的時候醒來。太陽高高掛在明朗的空中,雲雀正在婉轉鳴唱,它們的歌聲在空中泛起陣陣迴音。
為了能夠讓士兵們加快速度,他甚至讓大家丟掉了乾糧,包括他自己,現在他既沒有食物,也沒有水,水壺被子彈擊穿了。
而且他所在的彈坑也淺得讓人絕望。
可是對於他來說,他現在唯一能做到就是躺在那兒。整整一天,從金色的傍晚躺到深夜。等到夜幕降臨之後,他開始往回爬去,這時的他已經極其虛弱。
直到第二天,凌晨3點左右,在進攻堡壘的過程中,劉春明發現了他,當時他身體伸直,不省人事,腦袋沖著他們前沿的方向。一看到好友,劉春明一手抓住他的腰帶,把他拖回了家。
劉春明撞開木門,沿著粗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