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中國,一個春天的開始 第84章 短視

上海!

滿江飄浮縱橫的船隻,琳瓏剔透的舷窗,暗夜閃爍不定的桅燈,尖嘯長鳴的汽笛,逶迤起伏的西洋樓房,燈火繁麗的滿江倒影,怪獸一樣瞪著牛眼似的車燈,往來穿梭西洋馬車、不時鳴笛的各型轎車,高聳的四處叢立的絨呢緞面西式禮帽,咖啡館逸出的蒸騰瀰漫的水汽,這一切都在夜色中影影綽綽,構織出一片迥異於他地的時髦而又怪異的景象……

開窗帘,推開窗戶。驀然,寬闊的黃埔江,如織的輪船,喧囂的市聲,一起朝著盛宣懷涌了過來,每次夜見燈影中繁榮紛攘的一切,盛宣懷都只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匆匆的過客,雖說這幾十年來的商宦沉浮,早已經讓他看淡了許多事,可他卻從沒有像現在這般的無助,準確的來說是無奈。

「袁世凱啊!」

閉上眼睛,盛宣懷便想起當年自己和袁世凱的那段因爭奪輪船、電報兩局,而生出的舊怨,正是這段與袁氏的舊怨,才使得自己頗受「照撫」,幾乎是從袁世凱當上大總統開始,自己的日子就難過起來。

身為大總統袁世凱自然不能挾公報私,甚至於他表面上還擺出一副不去追究當初孫黃二人逼迫自己簽那份中日合辦漢冶萍的責任,可這半年來,漢冶萍可是沒少受「照顧」。

湖北軍政府的勒索、漢陽槍炮廠、江南造船廠的「鐵捐」,林林總總的敲詐,可謂是讓盛宣懷不勝其煩,也正因如此,才會生出想一些旁樣的心思,以借著他人之手,保全盛家的產業,現在盛家的產業具在漢冶萍。

「哎,難啊!」

瞧著那份從連雲港打來的電報,盛宣懷又是一嘆,若不是因自己怕惹上什麼麻煩不敢離開上海租界,又豈會讓那個不成器的兒子去連雲港,原本想讓他去那多少總能從李子誠那裡學到一些東西,可未曾想到。

「若漢冶萍廢除或修改同日方合同,隴海鐵路公司自願將隴海鐵路用鋼悉數交由漢冶萍公司!」

想及那李子誠的話,盛宣懷忍不住搖起頭,他李子誠以為日本人就是那麼好對付的?

日本人安的是什麼心,盛宣懷當然明白,今年年初時,南京臨時政府就曾逼迫自己「以漢冶萍公司急需巨款為由,向日本正金銀行提出500 萬日元借款的申請」。而那時在江蘇老家的資產已被沒收,漢冶萍的自有股份亦岌岌可危,自己不得不對南京臨時政府的做法表示支持,但他對南京臨時政府同意中日合辦的允諾又有些不放心,更不甘於將自已經營多年的公司交給日本人。

可那邊孫黃兩人卻急於獲得借款,同時又不便直接承擔同意「合辦」的風險,所以用沒收家產作威脅逼迫自己,強迫自己同日本簽定合辦合同。眼看中日合辦漢冶萍已無可挽救。自己將承擔如此喪權辱國的責任亦無可逃避。但自己畢竟是久經戰陣、縱橫江湖的高手。

最後在簽約的時候,將第十條加以修改,最後正是這一字之改,既輕輕卸卻了原本自己要承擔的千古罵名的重擔,又為孫、黃掩蓋了既秘密同意「中日合辦」,又不敢公開承認的尷尬處境。更重要的是挽救了漢冶萍的主權差一點就要淪喪的危機。

借著改那一個字,把皮球踢給臨時政府後,那位臨時大總統才迫於輿論壓力,指示自己與日本辦事廢約時,而日本也是啞吧吃黃連,連呼自己「老奸巨猾」,上了自己的當,可在外間又有幾人能理解此事,也正是那次談判,盛宣懷總算是體會到日本想控制漢冶萍的野心,去年簽那筆預售合同,也是沒辦法,鐵礦不暢,實屬不得已,而現在……

想著隴海鐵路指日可待的幾十萬噸鋼材的市場,盛宣懷禁不住發生一聲長嘆,眉頭皺得更緊了,在窗邊尋思良久之後,他再一次從保險柜中取出那份合同,然後趴在桌前,逐字審查著同日本簽字的借款合同。

突然,看到其中一條,盛宣懷只覺眼前一亮,接著又齜牙一笑。

「你李致遠拋來團軟拳,夫就回你一個軟拳,就看你敢不敢接了!」

「哼!」

冷笑著,看著那盛宣懷回來的電報,電報是孫寶琦親自送來的,連雲港電報站是從東海縣扯來的線路,現在到也方便了對外聯絡,自己昨個給盛宣懷出了個「主意」,今天這盛宣懷便原封不動的回了自己一計軟拳。

「董事,這盛宣懷,也太……」

一搖頭,穆怎麼也想不出這盛宣懷,怎麼就好意思開的這個口。

「太什麼?」

瞧著穆,李子誠便擠出笑容。

「他太短視!」

「短視?」

「沒錯!」

手抖著那份長達數百字的電報,這電報沒被孫寶琦譯出來時,隻字會更多,這時候公司間電報業務聯繫,往往皆用密碼。

「若是我出了這900萬日元,咱們就等於把漢冶萍握在了手裡,接下來十五年,這漢冶萍表面上是家公司,可實際上,不過只是咱們的一個下游供應商,而且是被間接吞併的那種!」

「可,咱們不也要辦鋼鐵廠嗎?」

從李子誠話里的意思,穆能感覺到他似乎準備接下盛宣懷的這記軟拳,但禁不住有些疑惑。

「若是咱們現在答應了盛宣懷的條件,可不是給自己扶持一個對手嗎?」

商場如戰場,穆豈會不知道這個理字,當年盛宣懷對胡雪岩可是招招要命,甚至不惜借外人之手,這就是商場。

喝口茶,然後舒了一口氣,李子誠笑看著猜出自己的決定,並對此有所不滿的穆。

「幫他,當然不是,我不是在幫他,而是在幫咱們自己。」

「幫自己?」

「日本人去年為什麼要簽這個合同?」

「還不是為了謀利?」

「謀利?若是真這麼簡單,那也就好了!」

搖著頭,李子誠神情隨之變得有些嚴肅。

「日本人這麼干,可不是謀利這麼簡單,最直接原因則是日本制鐵所的擴建增加了對生鐵和礦石的需求。按照公司整理的亞洲鋼鐵工業資料,日本制鐵所從1906年起進行第一期以年產18萬噸鋼材為目標的擴建工程,已於1909年完成,之後他們又緊接著手制定目標年產30萬噸鋼材的第二期擴建計畫。日本政府的這項計畫,從一開始便是將漢廠冶礦當作其鋼鐵原料的主要供給基地考慮在內的,日本貸款給公司擴建漢廠冶礦,就是為了保證制鐵所二期擴充計畫的實施,甚至可說就是日本制鐵所擴充計畫的組成部分,日本人的目的就是為想把漢廠冶礦變成日鐵的生鐵廠和鐵礦,這才是他們的目的。」

想到盛宣懷的短視,李子誠忍不住嘆口氣。

「咱們建鐵廠,壓根就不需要考慮漢冶萍的威脅,這漢治萍也辦成十好幾年了,可看看他們又幹了些什麼,到現在鐵是生鐵錠、鋼是路軌、橋樑,漢冶萍不解決管理經營上的種種問題,終究不脫失敗的厄運,可是日本制鐵所卻不一樣!」

提到日本制鐵所,李子誠浮現出些許苦笑,這制鐵所論投資、規模遠遜於的漢陽,可最後漢陽熄爐停產,消失於荒草之中,而反觀初建時規模遠小於漢陽的日本制鐵所卻成為日本最大的鋼鐵企業之一。

「日本政府對其的支持,使得日本制鐵所短短十餘年間,從規模不及漢陽之半,一躍成為亞洲最大鋼鐵企業,而日本又享有諸多在華特權,可以毫不客氣的說,這日本制鐵所才是咱們的強敵,盛宣懷怎麼短視我不管,可若是說,能掐掉日本制鐵所的奶,這日本制鐵所便成不了氣候,此消彼漲間,咱們無形之中,就把這個未來的競爭對手擊敗於無形之中!」

說到此處,不無得意的李子誠卻點著一根香煙,先是吞雲吐霧一口,接著方才說道。

「最重要的是,沒有了漢廠的生鐵、大冶的鐵礦,那日本的鋼鐵工業自然也就給廢個差不多了!到時,這亞洲的鋼鐵企業,也就是咱們!更何況,那漢陽鐵廠出的生鐵和鋼,可是還有其它你想像不到的優點!所以,這筆生意,咱們必須要去做!」

聽著李子誠這麼說,穆反倒是顯得有點兒害怕了。

「致遠,這事可不比尋常,上次你是挖人家的工人,這日本人等於讓讓你辦過一次,這回你可是想要把日本人往死了得罪!萬一、萬一……」

穆的話讓李子誠輕蔑地一笑。

「怕他?這兩年日本人還沒狂到那個地步,要不然去年孫大炮迫於無奈讓盛宣懷拒簽合辦時,日本人早就動手了,那時候動手可比現在動手了容易,」

「可,這一次可真是往死了得罪他們,萬一將來……」

站起身,李子誠冷笑著,同時拍了拍穆的肩膀。

「藕初兄,你這就錯了,有些事,不是咱們服個軟就能避得了的,現在不趁著他們沒發達起來的時候,給他們一刀,那可就是縱虎歸山!你就等著吧!這日本人,我是得罪定了!而且……」

頭一揚,深吸一口煙。

「我也不怕那群矮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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