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徐世昌走進書房時,陳默然已經坐在軟墊紅木矮腳椅上等他了。徐世昌掃了一眼書房。這是一間完全按中國傳統文人習氣布置的書齋。古色古香的書架上,幾乎是清一色的線裝書。書桌大而厚重,上面擺一台足有一尺見方的石硯,大號鼎形仿古青銅筆筒里,豎著十來支粗壯的毛筆。
這一切都似乎跟書房主人的性格外貌十分接近。四壁懸掛幾幅山水畫。臨窗的牆邊掛一幅字。徐世昌認得這是主人的手跡。書法雖不算好,但一筆一畫遒勁有力,寫的是一首題作《滿江紅》的詞牌:
「庚子淚,甲辰恥,炎黃恨,何時雪!願英靈,永保金甌無缺。魂魄化作精衛鳥,血花濺作紅心草。看從今,一擔好山河,英雄造。」
「這詩倒有幾分氣魄!」
徐世昌贊了一句,這詞雖說寫的平仄有些不通,但想著陳默然自幼兒長於海外,能寫出這詞已經超出了他的料想。
「見笑,見笑!」
自己的信手之做被人這麼一贊,陳默然卻是高興地笑說著。
「賦詩寫詞,我是外行,聊以抒懷罷了。」
「魂魄化作精衛鳥,血花濺作紅心草。這兩句非真英雄不能吟。」
徐世昌笑說著,又看了最後一句。
「一擔好山河,英雄造。大帥果然是真英雄。」
「哈哈哈!」陳默然十分快活地大笑起來。
「卜五,你真會說笑話。」
這時瑞莎端著茶點笑吟吟地進來,溫婉地招呼徐世昌用茶,然後輕輕地把門帶上,不出聲地下樓去了,而徐世昌看到這位明顯有著西洋血統的仆女,卻是一愣又微一皺眉。
「大帥,我這次是奉袁大人之命來彰德的。他要我稟告您,他絕非一心事清,只可惜滿人逼迫,所以才不得不帶兵南下。」
徐世昌不想再多說閑話了,開門見山地把此行的目的抖了出來。
「帶兵南下做啥呀?」
陳默然明知故問。
「南下進剿大帥之光復軍。」
徐世昌盯著陳默然那張似笑非笑的面龐回答道。
「進剿光復軍嗎?」
陳默然習慣地點起一支雪茄,又指了指煙盒,示意徐世昌自己拿。
「能剿得動嗎?」
徐世昌掏出一支來,邊擦火柴邊說。
「袁大人知已是漢人,所以亦不願率兵南下。」
陳默然從鼻子里噴出一股煙來,冷笑道。
「哦?是嗎?」
「袁大人先跌傷足,隨後又裝病,還請大帥明鑒,袁大人他不想出京。」
「既然是不想出兵,可以起義反正呀?」
陳默然將雪茄在煙灰缸上輕輕地磕了一下,灰白的煙灰散落在黑紅色的缸子里,猶如加上一層薄霜。同時笑看著面前的徐世昌,這位陳默然的幕僚兩天前還在京城,可此時卻已經到了江寧。
「起義反正,只恐性命不保。」
這徐世昌已經摸清了,陳默然並不拒絕袁大人反正,他是在看價碼。
「卜五,麻煩你回去告訴袁大人,體內之血,身後之名。」
陳默然將未抽完的半截雪茄扔在煙灰缸里,鼻子里重重地衝出一股煙,同時補充一句。
「我漢人豈可為清臣?告訴他,極早反正,方可上對得起祖宗,下對得起子孫,本帥雖不願與同胞持戈相像,然兵火無眼,若他日於戰場相見,光復軍上下,眼中只有敵人,而無同胞之分,更何況是持戈事清之同胞!」
被大帥的一句話嚇的渾身打個激凜的徐世昌,尷尬地笑了笑。
「是的,這自是當然!大帥,我想請教您。依您看,國家將來光復後,到底會走出一個什麼權閣?」
抬眼看了眼徐世昌,陳默然重新點燃一支雪茄,慢慢吞吞地說。
「這個問題,按理要我問你才是。我雖為光復政府之執政、光復軍之大帥,於國體理應不表任何意見。你雖身為滿清官員,但已有舉義之心,又是社會賢達,你說呢?」
問題被踢了回來後,徐世昌搖搖頭,苦笑道。
「大帥,我在來上海的時候,看到報紙上皆談他日光復,當由民眾推選於國於民有奇功者為皇帝,行施憲政!談什麼制定憲政!如今中國之勢甚威,哪裡是制定憲政的時候?就算制定出來了,條文列得再好,又有誰來執行呢?誰來監督呢?還不是一紙空文而已!」
在說話的時候,徐世昌看了一眼面前的大帥,這於國於民有奇功者是誰?無疑即是眼前之大帥,之所以說出這番話,一來是心有所想,二來卻是想探一下眼前大帥的心思。
「你說的是實話。」
陳默然端起他的墨玉杯喝了一口。
「再大的法都要靠人來執行。憲法制好國家只是其一,但最終還要有能人才有治世。」
陳默然這句話與徐世昌的思想有相通之處,也有不相通之處。此時當然不是辯論的時候,徐世昌不想就這個問題再說下去,他望著陳默然說。
「大帥,如今全國上下皆把你看作是民族光復的希望,連洋人都說未來中國離不開大帥。」
徐世昌這話不是杜撰出來討好陳默然的,而是說的真話。自從三天前以光復軍大帥、臨時政府執政雙職走進民眾的視野中以來,英國、法國、美國等國的報紙就常常有意識地登出讚揚陳默然的文章,說他是中國真正的能人。而最近東交民巷的公使們在抱怨中國朝廷辦事疲沓時,常不免捎帶一句話。
「江寧臨時政府在處理外交政務時可不是這樣。」
弄得朝廷很難堪,袁大人之所以擔心滿清不日將滅,除去光復軍得民心、軍勢之外,洋人支持也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
陳默然捻了捻唇上留出的八字須,微笑著,洋人說什麼他不在乎!但他在乎的是那些外國人這種表現,卻已經使不少人認為臨時政府已經得到了列強的半承認,但至少現在這只是空想罷了。
微笑著,看著徐世昌,陳默然想再給陳默然推一把勁,於是便對徐世昌說道。
「卜五,我給你說一樁事,這不算是什麼新聞,估計過幾天就會見報。」
「什麼事?」
徐世昌被陳默然這種突變的神態弄得有些迷惑。
「昨天,張季直已經接受了臨時政府農商部部長一職。」
相比於徐世昌的不解,陳默然的眼神驀地光亮起來。
「他與我足足談了四五個鐘頭的話,直到半夜才送他回到客輪上。」
張季直就是張謇,當年大魁天下的狀元,今日南通大生紗廠董事長。可謂是南省商界名流。
徐世昌心裡想這與自己何干,遂問。
「大帥,季直先生授職後,離開江寧卻又是為何?」
「卜五呀,你知道嗎,自本帥從他國歸還中國,有一個恩人!」
陳默然沒有直接回答徐世昌的提問,卻扯起了自己的過去。
「峴庄公是大帥之恩人!」
徐世昌點點頭,在京城時有不少御使曾前「陳氏能得今日,系劉峴庄所為」。
「人皆道陳逆有一恩人,卻不知陳逆亦心感一人。」
陳默然說到這裡,輕鬆地笑了笑,拈起一塊核桃仁放到嘴裡嚼著。徐世昌卻是聽的有些好奇,心感一人?他心感何人?
放下手中的核桃仁,喝口茶沖沖嗓子陳默然繼續說下去。
「張季直知我心感一人,所以才會自靠往武昌一行……」
「武昌!」
徐世昌聽著這句話面上一驚,武昌!瞬間他便明白這陳大帥心感何人了。
「香帥已遣散幕僚。」
瞧見徐世昌聽到這句話時驚訝,陳默然卻詭譎地眨了眨眼睛說。
「卜五呀,你知道那些幕僚現在大都身於何處?」
「身於何處?」
徐世昌急切地問道一句,若是說連湖廣總督都……那麼袁大人看來是要儘快易事了。
「告訴你們袁大人,時不待他、勢亦不待他!」
突然話音一變,陳默然冷淡地說了一句隨後看著徐世昌,又補充一句。
「他現在可是時日無多!徐次長!」
一言一語,皆驚徐世昌心頭一驚,他沒想到自己這趟來江寧竟然……次長!雖說尚不知眼前的大帥任已為何部次長,但他卻明白,苦待一生的機會就在眼前。
這會徐世昌覺得自己身上的血都滾動起來。
「請大帥放心,世昌一定說服袁世凱陣前起義反滿!」
站了起來,陳默然大聲笑道。
「說實話,我要謝謝袁世凱,他派你來江寧,卻是把你送給了臨時政府,卜五呀,你與袁世凱有長幕之情,我自會體諒,你告訴袁世凱,他苦於人臣之本,那好,我就送給他一借口。」
說罷,陳默然提筆在紙上寫了兩字。
黑暗裡已經站著一批俄國人,因為沒有車輛,所以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