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南國事 第160章 審

保定城郊一所蒙學裡,背對著學生的李君在沉默了一會後,卻在面前的白紙上寫下了一個大大的字來。

「漢!」

轉過身,看著眼前的這些年大者不過十歲的蒙生,李君表情嚴肅而認真,寫下這個字後,足小半晌卻未說出話來。

稚少的二十幾個蒙生大都看著這白紙上的字,這個字他們並不陌生,漢人、漢家、漢字、漢語等等,若是讓他們組出詞,怕即便是最稚少的蒙生也能組成十數個之多。蒙生們看著這個字,卻是在那思索著老師寫出這個字的用意。

在蒙學外也站著幾人,他們大都詫異這李涼心今日的舉動,也想不明白,今天他又為何寫下這個字來,想及近時的市裡坊間的爭論,隱隱的蒙學外站著人心下一緊。

「漢!」

讀出這個字時,李君的聲音稍顯深沉,看凝視著室中的蒙生。今天的他和往日有些不同,頭上的瓜皮帽也被摘掉了,一頂儒巾戴於頭上,一身青色漢式襕衫立於教室間,只讓眾人在驚訝時,卻又為其揪起了心來。

「漢!」

蒙生們跟著讀出這個字來。

「漢室威隆,因之以族名著,我等皆為漢人,自漢高祖劉邦定鼎中原,成漢朝起,漢即為我華族之族稱!」

李君的聲音不大,但卻是足以讓蒙學內的學生和外間站著的人聽著清楚。

雖是十月的天,本就帶著寒意,可在他這句話說出後,蒙學外站著的數人,卻只覺渾身冒出一陣冷汗,胸前背後涼個透,那稚少的學子,卻是認真的聽著老師的講解。

在保定城內外,大都知道這李君像來是人如其名,是一位憂國憂民的君子,而他卻字涼心,若是按著字面上說,李君的心可是涼透了,他所辦的事卻比說空話的人心更熱。

因李家祖上遺資頗豐,家有良田數百畝,去年早便得了舉人功夫的李君並未沿著那登進之路,而是在自家閑宅里辦起了這所蒙學,除去教其它蒙學所學外,還教算術、地理等新式學堂才教之課,為此其甚至曾得直隸總督之賞。

在接下來的長達幾個小時中,蒙學裡的二十多個學生坐著,蒙學外站著的人也越來越多,李君在那裡說著。從三皇五帝說起,到那漢邦威儀,再到那大唐之盛、大宋之文,再到明代逐蒙之激昂,他在那裡說著漢事,告訴著這些學生,這片土地上千百年來之事,告訴他們何是正統,何是殖民,告訴他們,他們又是什麼樣的人。

初時在蒙學外只站著數人,而到時近晌午時,整個教室都被一種不同尋常的莊嚴的氣氛所籠罩。不僅蒙學外卻站滿了人,此外,教室里,那些平常空著的凳子上,也坐進一些默不作聲的人,有年長者的街坊、有年少的少年,無一例外的,當李君請到甲申年崇禎弔死煤山、跑馬圈地、剃頭易發之禍時,這些人都顯得很憂傷,神情中稍帶著些許的憤慨。

「……清軍集中大炮轟擊城東北角,城牆崩塌,清軍蜂擁而上,江陰失守。陳明遇巷戰而死,閻應元負傷後投湖,被清軍從水中拖出,不屈遇害。清軍屠城至二十三日午後才『出榜安民』,城內百姓僅剩『大小五十三人』而已……八十日戴發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六萬人同心死義,存大明三百里江山。」

李涼心只是坐在那說著,看著眼前的這些學生,他必須要說下去,因為他知道如果自己再不說的話,便無機會可說,無論這些學生能記住多少,終歸,他們只要他們記住是自己是個漢人,生於廝長於廝的漢人。

終了隨著一聲嘆,李涼心餘光撇見蒙學外一陣騷動,接著幾名保定巡警營的巡警出現在蒙學的門口,其中一人見著李涼心依然端坐在那裡時,先是一詫,隨後又是搖頭一嘆,面上儘是可惜之色。

在巡警的身影出現在蒙學時,蒙學內一陣騷動,而李涼心卻依是端坐不動,他看著自己的學生,看著教室內外的圍觀的民眾,反而是在那裡開口唱起了歌來。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廣袖飄飄,今在何方。幾經滄桑,幾度哀鴻。衣裾渺渺,終成絕響。我願重回漢唐,再奏角徵宮商……」

此時他的聲音由於激動而顫抖,聽起來甚至顯得有些滑稽,但是卻無人敢笑,蒙生們跟著老師的歌聲在那裡唱起了這首他們並不陌生的歌,甚至於蒙學裡站著的人也跟著唱了起來。

歌聲唱完了,蒙生們看到淚水從他們的老師臉上滑落了,或許他們並不能理解的老師此時的心情,但看著老師的時候,在這些年幼的孩子的心裡,那一個字卻被永遠的埋下了。

望著學生,李君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的面色十分蒼白,但是臉上卻帶著一些笑。一些熟悉李君的人這時才發現,這瘦削的身軀此時顯得是這麼的高大。

「我,」

面上依著淚痕的李君,掃視著眼前的學生。

「我……我……」但是,有什麼東西堵住了他的喉嚨。他沒能說完這句話。這時,他轉過身子,又拿起那支毛筆,使盡了全身力氣,在紙板上儘可能大地寫下幾個字:

「大漢光復萬歲!」

然後,他呆在那裡,頭靠著牆壁,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用手向學生們擺了一下。

「課完了……你們走吧。」

沒有學生離開,這會學生們看著那巡警,看著靠著牆的老師,稚少的臉龐上滑出了淚珠。學生們恭敬離座,跪於走道間,向老師叩著頭,

「回家吧!記住,今天老師所說之話!記住你們流得是什麼血!說的是什麼話!」

安受了學生的這一禮,李君看著進入蒙學後一直未曾言語的巡警營巡警,左手置於身後,再一次擺一下手。

而跪於堂間的學生在抬起頭時,看著老師稚嫩的聲音在教室里響了起來。

「師為漢,學生亦為漢,師即為入獄,學生亦願隨之!」

稚嫩的聲音只驚得室間眾人一陣心驚,其中一些學生家長立即撲上去急忙拉著自家幼子,這會功夫他們卻是後悔起為啥把孩子送進李君這學堂了。

「都回去吧!有從師之心,師感之,然師所想,卻是……記住,老師今天所說,記住你們是漢人就……」

就在這會,一個少年卻推開門走了進來,同樣是頭戴儒巾戴,一襲青色襕衫,是李君的兒子。

「爹爹!」

說罷,李子丘便跪拜於地,恭敬的叩起一個頭來。

「子丘……你……」

「爹爹欲成忠義,兒自願隨之,甲申至今李家先人兩人出仕滿虜,今日不孝兒亦願隨父進衙,以弱頸洗李家之辱!」

兒子的話讓李君面上露出些痛苦之色,他的手顫著似想撫一下兒子的腦袋。

「徐哨長……」

一個巡警見著這一幕,剛欲開口說話,帶頭的巡警卻是搖搖頭,雙眼直視著那跪拜於地的幾名學生和李子丘,還有站著的李君,這幾具瘦削的身軀中,所蘊藏著的力量,卻是他不願去面對的。

殘酷總是需要面對的,同胞們早已麻木的心靈,需要仁人志士之熱血去喚醒。徐久銘拳頭一握眼帘一搭,李君之所以留下來,或許正是為了用自己的血去喚醒同胞吧。

但……看著那跪拜於地,面色倔強的李子丘,這不過就是一十五六歲的孩子,心想著他上前一步,右手成掌用力朝著李子丘後腦一擊,正倔強地看著爹爹的李子丘只覺眼前一黑,便摔倒於地上。

「謝……」

看著昏倒於地上的李子丘,李君驚訝地看著徐久銘,臉上露出絲慘淡的笑容。

「有勞!」

說罷李君便在眾學生的叩頭中,走出了教室,而在他身後卻跟著幾名巡警,而周圍的人則目光複雜地看著這李君,當一行人走於市上,路邊李君的一些同窗見其這般,往往先是一驚,隨即卻雙手抱拳,舉至頭頂沖著李君便是長長一鞠。

保定總督衙門正堂豁然洞開。三班六房執事衙役們,手持黑紅水火棍集合在堂口兩側。見袁世凱走了過來,衙役們低吼一聲:「噢——」就依序按班站定。衙門口站著的大小官吏,也全都恭候在堂下。

三通堂鼓響過,袁世凱才穩步出堂,在居中「明鏡高懸」匾額下就座。兩旁公案邊,則坐著書吏和師爺。一時間,直隸總督衙門內倒是莊嚴肅穆,咳喘不聞。

這是件久拖數月的大案,事雖僅涉一人,可現在這案子卻是轟動全國,上達天廷的大案。原本的這發生的保定的「李君」案,並不會引起太大的轟動,甚至可以說完全可被地方壓下,可偏生上海、天津諸報幾在李君於蒙學被逮捕後,便是連篇累讀,其影響幾不在數月前《蘇報案》之下,於報紙看來「李君」幾成民族之英雄。

也正因如此,面對愈演愈烈的輿論壓力,朝廷直接來了廷令,著直隸總督速決此案。可是說是打從庚子年後,這偌大的大清國最為轟動之案。一聽說總督衙門今天要了結此案,保定全城百姓奔走相告,真是人人關注,個個動心,不僅如此,甚至遠來自天津、上海等地中外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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