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先生所言,在日本時,雖結識眾多志同之士,但孝直所見更多卻是那求利祿而不居責任的同學,而回到國內,卻只見甘當奴隸麻木而不知奮進之同胞!」
此時,被陳默然那句話點醒後,只覺胸中激情澎湃的紐永建,全不顧此時身處大清國長江之上,似如在日本與那些同學一起暢談國事之衰,討如何救國一般,在那裡言語著。
「今日之中國,怕只有革命才能救中國了!想只有革命才能喚起我國民之血性了!」
話到此處,有些激動的紐永建,用力一拍扶攔,全一副不甘而欲所為的模樣。
「……革命……」
忽的兩個字闖進了他的耳中,只如那驚雷般的在陳默然的腦間炸響,他訝然不可思議地看著身旁,這似壓低聲音在他身邊輕語著的紐永建。
陳默然並不知道自己的那番話對紐永建或者說這個時代人們形成的衝擊,實際上在這個時候,有識者雖識得國人的麻木,但卻全不知為何如此,而陳默然道的卻是後世國人,總結百年後的自省之言,在後世這種言論鮮被人識,識者也是一笑了之,言道說此話之人,不過是「骨子裡的洋奴」罷了。
這片土地上的同胞們,無論此時或是後世,骨子自卑而又極好尊嚴或者說面子,他們明知差距,但卻又極不願面對事實,既面對事實了,也無非是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20世紀初如此,一百年後,也是如此。
「革命!」
陳默然自語著這句話,想到這個詞,他的腦海里浮現出曾在電影中看到一句話來,那句應該說是他見過的關於革命最好的解讀,它讓他在某種程度上,終於和「革命」這個詞握手言和了。
「欲求文明之幸福,必經文明之痛苦,而這痛苦,就叫做革命。」
雖只是一句話,但卻讓紐永建為心神為之一肅,內心湧出一股久違的感動與激情,他看著眼前這位陳默然,反覆在嘴間喃喃著他的那句話。
「欲求文明之幸福,必經文明之痛苦,而這痛苦,就叫做革命。」
雖說年前在日本便接觸革命一詞,開始受革命思潮的影響,無論是他或是身旁的同學、好友,雖言革命,但對革命卻一無甚解,而現在簡單一語,卻讓他明了什麼是革命。望著陳默然的眼神,全不見了冷靜,甚至帶著些許狂熱。
許是陳默然先前有些走神,這不過是剛被這人不停喃語那句「革命」的解釋給吵的回過神來,但看被一個大男人這般狂熱地盯著,多少總是反應了過來,看著他那狂熱的眼神,差點沒讓陳默然嚇一跳,恍間那眼神,讓他感覺就像是……嗯!終於找到組織時的那種激動。
「你別看我,我可不是革命者!」
陳默然一擺手,忙把自己和革命撇開了關係。
一直以來,陳默然都不喜歡革命,他恐懼它巨大的破壞力,同樣厭惡它的血腥後果,更討厭它可以隨時成為攻擊異己的工具,但卻最為憎惡它隨時變化的面孔,吞噬自身兒女時比吞噬敵人更加兇狠。
革命、民主、自由、主義、共和、大同……都是曾經被用以呼喚理性、現代性、個性、人性與新的時代,同時也這些詞也被用以喚起多數人的暴力,用以鞏固權力,用以踐踏權利與扭曲人性、創造同質化。
也恰因如此,陳默然總是抗拒著革命,抗拒著那個辭彙,直到聽到那句詮釋後,方才和那個詞握手言和,接受了那個辭彙,接受並不意味著認同。同樣的現在明白自己被這個紐永建誤以為「組織」後,陳默然自要撇開關係。
「先生謹慎,永建明白,永建謝先生今日點誨!」
雖說陳默然想撇開關係,但紐永建語間的卻依是副恭意十足,全不顧陳默然比他小上幾歲,甚至連行禮,都持後輩禮來。
「這那和那啊!」
這人的晚輩禮和語間的恭敬,讓陳默然差點沒拍下腦門嘆一句!
這個時代的人也太好哄了吧!
那虛無飄渺似永不可能實現的藍圖,把肖炘韌、方靖遠甚至還有孫銘久這位六品官,還有剛進公司的一群人哄的一愣愣的。這會一自己抄了他人的一句話,結果硬是哄的眼前這三十來歲的漢子,給自己執起了後輩禮來,僅僅只是三言兩語嗎?
看著眼前這個人,陳默然突然明白什麼,自己無法體會到這些人那些熱情,不僅僅他從未真正經歷那個感知熱情的時代環境。眼前的這個人所求的只是他的理想,甚至是空想,他需要一個信仰支持,為了這個信仰在所不辭。
即是如此,他此時因自己三言兩語的「嘮叨」,向自己行起了後輩禮。
望著面前的紐永建,陳默然心生一種並重,看著面前紐永建,他似乎看到那些在十年之後為了理想之爭、明天之爭而付出生命的小人物,他們倒在政黨、革命家、政治家、軍閥、黨魁、知識分子、大商人們叱吒風雲的舞台下,在這個舞台上他們只是渺小的配角,他們所求的是什麼呢?
「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中國!」
陳默然想起了林覺民與妻書中的一言來,或許這就是這些小人物最大的不幸。
十年後,那場革命改變了中國,可在隨後一百年中,這裡的人們仍然在試圖尋找到一個結果,一個理想的家園。一百多年中,這裡的人把個人的命運、價值跟普遍的宏大的名詞和敘事捆綁在一起。幾乎每天懷揣夢想,放棄了理性、良知、公正、人的自由和尊嚴,依賴於宏大敘事的許諾度日。
或許,以後他們可以為了一個信仰去流血,去犧牲。但陳默然不會,對眼前的人,心出尊敬的同時,卻又的為他們心生出同情與惋惜,在這個大時代中,他們只是一群被利用,被犧牲的人罷了,他們懷揣著理想和信念,為了這個國家去犧牲、去貢獻,可終了得到的又是什麼呢?
革命是成功了,但夢想終歸是夢想,理想依然是理想,革命後的一百年間,人們依然用苦難、不幸償還對革命欠下的債。這是革命的宿命嗎?
「革命!」
陳默然搖頭輕嘆了這兩個他在心裡抵觸的字眼來。他的這一聲輕嘆,倒讓紐永建豎起了耳朵來。
「孝直,革命,革命的目的是什麼?」
不知何故,儘管想和革命撇開關係,但陳默然卻忍不問到面前這個「潛在暴力革命者」這個問題來。
「求國家之強大、求民族之生存!」
未加思索答案便從的紐永建的口中脫口而出,在過去的一年之中,在日本他和同學們、朋友們所探討的正是這個問題,所追尋的正是這個目標,也正因探討、追尋,才讓他相信唯有革命才能實現這個目標。
「世間從來都沒有什麼終極目的,有的……只是社會的進步!」
陳默然一笑,然後便朝江面看去,此時夕陽已下,望著被夕陽映紅的江面,他繼續說了下去。
「法國大革命,千百萬法國人為自由流血,砍了皇帝,殺了貴族,可結果呢?打出的卻是拿破崙這個皇帝。革命成功了,共和不一定會來,共和來了,國家不一定會富強!富強了,國家不一定會民主!」
說到這他扭過頭看著紐永建,神情顯得極為認真。
「那麼,你想要的是什麼呢?」
一個問題,需要回答的卻是兩個人。
與其說陳默然是在問紐永建,還不如說是在問自己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
在他於心間反問自己時,紐永建卻給了陳默然一個答案來。
「我想要國家的富強!」
說出這兩個字時,紐永建的眼中儘是對未來的期望!
「每天,我連做夢夢到的都是國家的富強!日里想著,夜裡夢著!可……」
此時紐永建的面上儘是悲愴,便是連陳默然這自認早已對這個國家、這裡的一切,早已經麻木的人,同樣的隨著他面上悲愴為之一震。
「可夢醒了!我看到的卻是這個國家,讓滿洲人奴役著,讓洋人蹂躪著!這是我的國家嗎?」
紐永建的聲音低沉而沙啞,此時他的眼中甚至閃動著些許淚光。
「在日本,我的一位朋友曾言,恨生於今日之中國!以男兒身竟受如此之屈辱!我答:即國事如此,我輩自當為國犧牲死而不辭,以革命圖中國之救!」
望著眼前面帶悲愴卻顯慷慨之色的紐永建,對眼前這人,陳默然心生尊敬,大歷史讓小人物選擇了犧牲,在未來的十年中,正是他和千千萬萬這般或是中國最優秀的青年,一次次的為了一個夢想,一個理念,去流血,去犧牲,他們的死亡卻被置於革命的祭壇里,他們是被利用的炮灰,還是為中國進步獻身的烈士?是為中國進步獻身的烈士!
「男兒生逢此時又豈能坐視!大丈夫理當如此!」
脫口而出的話,只讓陳默然一陣臉紅,這是自己說的話嗎?自己又在做著什麼呢?
「豈能坐視!」
紐永建用一拍扶欄,面上儘是悲憤,他扭頭看著這與船上巧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