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辛苦

於大偉是農家孩子,他的家鄉在大西北。內陸的偏遠農村,生活水準與沿海發達之地不能比,他是家鄉第一個大學生。

考進首都名牌學府的他,是全村人的驕傲。村裡有一台老舊的黑白電視機,一個村幹部城裡的親戚送的。因為信號不好,只能收一兩個台,還常常伴著雜訊,雪花點點。

這麼一台二手家電,就是村裡人對外信息的窗口,五月六月的時候,他的父母從這裡知道了北京的消息,日夜為他揪著心。因為得不到他的消息,母親人前人後,沒少為他流眼淚,父親抽著鄉下自己種的旱煙,整夜整夜的嘆氣。

寫過悔過書,他重新回到了課堂。然而,事情真的就此結束了嗎?大家私底下說起,對前途仍然有著另一種擔心。

暑假,於大偉回到了家鄉。

他受到了父母和鄉親們的歡迎,大家七嘴八舌問起他的經歷,得知他從頭到尾只躲在宿舍里,安安靜靜的讀書,於是言語間充滿了慶幸和安慰。

他挽起褲腿,跟父母一起下地幹活。盛夏的太陽很毒,汗水一滴滴流下來,像眼淚一樣,帶著微微的咸意,流下來然後滲進土裡。他不說話,不叫一聲苦,只是沉默的和父母終日在田裡勞作。遠離京城的家鄉,和北京是如此的不同,精疲力盡後,灌一肚子涼水,然後躺在土炕上,北京城經歷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夢,顯得那麼陌生和遙遠。

父母心疼兒子的辛苦,「我娃懂事,從小就給爹媽幫忙。大偉,別幹了,爹媽現在幹得動,你是讀書人,好好讀書是正經事,將來捧個鐵飯碗,娶個城裡人做媳婦,永遠離開土窩窩,就是爹媽這輩子最大的心愿。」

的確,他是全家人的希望。考進大學,是農村孩子唯一的出路。考上大學,就意味著畢業有國家分配工作,捧上鐵飯碗,一輩子吃穿有了保證。

聽著父母對將來的憧憬和期盼,於大偉心裡全是苦澀。生活的沉重,生計的艱辛,農家長大的他,體會至深,他自己不怕吃苦,一想起永遠離開的朋友,肉體的辛苦頓時就覺得不算什麼,可是,他害怕,害怕自己最終會讓父母失望。

有時候,父母下地,硬把他留在家裡,讓他看書。

他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忽然想起了學長吳濤的話:「我就像一隻趴在玻璃上的蒼蠅,前途一片光明,但又找不到出路。」

吳濤是今年畢業的應屆生。他一直是學生會骨幹,從小到大都是班幹部,本來內定了一份非常好的工作,可是,因為某些原因,他的分配被取消了。

「操什麼心?社會主義國家餓不死人,咱們都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生,還愁找不到工作?」

劉晨卻是不以為然。他是吳濤高中時的同窗,一道考進了北京的學校。吳濤常笑說,他這位同學,是個典型的樂觀派。

於大偉曾經好奇的問:「什麼叫樂觀派的人?」

「這個……就像茶壺一樣,屁股燒得紅紅的,他還有心情吹口哨。」據說,劉晨的父親是某個城市的實權人物,早已經為兒子踏上仕途鋪好了路。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事故,所有的打算都落空了。

學長的家在大城市,條件是他根本不能比的,都因為工作的事憂心沖沖,於大偉頓時感覺到了生活的壓力。

他是成年人了,兒時的玩伴,小學和中學的同學,都談了朋友,有的已經結婚了,父母的期望,還有鄉親們的關心,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這個時候,他收到大山的信。

對他這位同學,於大偉是很佩服的。他在北京上學兩年,交到的朋友不多,但都是可信服的好朋友。大山幼時的坎坷,他自己說的不多,卻也沒有刻意隱瞞幾位交好的朋友。

想起這位同學的經歷,於大偉忍不住責備自己。無論如何,還是要抱著認真的心態學習和做事,他是男人,又受過高等教育,不管怎麼樣,也要站直了,不趴下,人還有吃不了的苦?

好友的助學計畫,為他的生活打開了另一扇窗。過去,他也犯了一個形式主義的錯誤,說得多,做得少,從前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現在和大山一比,忍不住就覺得慚愧。文人尚清談,容易於口舌上計較,常常忽略了腳踏實地做實事,這才是根本。

只有五十個名額,看著不多,光他們村裡,大大小小上學的孩子和失學的孩子加起來,就不只這個數。可這五十個名額,好友說得清楚,他會長期支持,從小學到大學,基本的生活費和學費都由他負責。

「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我能做的,就是希望一些品學皆憂,有機會踏進大學校門的孩子,不致於因為家貧失去上學的機會。大偉,我願意提供這個機會。你說過,你之所以能成為家鄉第一個大學生,因為你的中學時代,接受了很多村裡鄉親的無私幫助,也因為,有很多和你一樣聰明肯學的孩子,他們過早的被迫承擔起生活的責任,從此與學校無緣。有時候,我自己想一想,也覺得痛心,一個好孩子,自己再努力,終於也要向現實和貧窮低頭,沒有人肯給他們一個可以改變命運的機會……大偉,你的為人,我相信。一個人,從苦難中走來,卻沒有喪失對生活的熱情,仍然保留著本性中的純樸和善良,所以,我相信你會做好這件事。如果情況允許,請把幫助的範圍擴大,儘可能幫到一些真正有希望的孩子,拜託了……」

於大偉拿到這封信,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

這是一件好事,一個善舉,大山說這件事,悄悄做就好,不希望被張揚出去,於大偉覺得有道理。

他的親戚,還有曾經幫助過他的鄉親,家裡也都有孩子,有些孩子也面臨失學,在徇私不徇私中,於大偉掙扎了很久。手裡握著一個希望,他也是有私心的普通人,很想優先照顧到自己認識的人。

最終還是放棄了這份私心。大山說得對,接受教育,是很多孩子改變命運的機會,尤其是這個機會,不是短暫如曇花一現,以大山的為人和經濟實力,他會貫徹執行自己做出的承諾。也就是說,只要個人肯努力上進,就會在生活有保障的前提下,最終踏進大學的校門。這對貧困地區的農家孩子來說,是做夢都渴望的好事,於大偉想,他不能因為自己的私心,葬送掉這份希望,和朋友的信任。

※※※※

下定了決心,於大偉就忙開了。

正值暑假,孩子們都放假了。他就跑學校,大大小小的學校,包括小學和中學,路近的用雙腳走,再遠些的就借一輛自行車,或者搭人家的牛車驢車。

鄉下沒有北京城的柏油路,黃土地,早起的時候有風,塵土飛揚,走在路上,常常被風吹的一口沙,像個泥人。中午的時候,大太陽又烤人,路上難得遇到遮蔭的地方可以歇腳。

很辛苦,可是於大偉心裡充滿了希望,反而覺得幹勁十足。他去學校,跟值班人員了解學生的情況,打聽到學校老師的住址,一家家跑,儘可能詳細的多知道一些信息。他背個背包,隨身帶著筆和本子,打聽來的情況詳細都記到本子上。他把可以選擇的孩子,在名字下做了記號,又一家家拜訪,跟那些孩子談心。

從前,他也是這裡走出的農家娃娃,知道家鄉人日子苦,但對具體情況了解的不是特別清楚。上學的時候,他一心撲在學習上,明白自己上學的機會難得,恨不能把睡覺的時間都擠出來學習,在縣城中學讀書的時候,他年年考年級第一,而且把第二名的分數甩開一大截。每個周末,父親步行幾十里進城,給他送來一星期的口糧。

在他們這裡,讀書,真的是很難得的機會,往往小學沒畢業,一大半的孩子就綴學了。於大偉忘不了小學的同桌,一個漂亮懂事、學習也好的女孩子,她常常說,她要讀書,要考大學,常常談起她對未來的憧憬,於大偉印象最深的,是她說的時候,那一臉充滿希望的笑容,和她被迫綴學時,趴在課桌上的號淘大哭。

這次回家,他見到了已經嫁到鄰村的她。她的臉上,過早的掛上了生活的滄桑痕迹,眼裡失去了靈氣,抱著孩子的她,頭髮蓬鬆,穿一身不合體的土布衣褲,像一個三十許的鄉下大媽。迎面撞見時,她認出了他。失神的眼睛裡,瞬間滑過一抹亮光,然後漸漸熄滅、死寂。懷裡不懂事的孩子咿咿呀呀扯著她的頭髮,她窘迫的笑,「我兒子。」兩個人相視無言。分手以後,於大偉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就見她痴痴的站在那兒望著這邊,沖他揮了揮手,才抱著孩子走掉了,然而轉身的時候,他分明看到她眼角滑落的水珠,和一邊走一邊抹眼睛的動作。

他曾經漂亮可愛的同桌,和他現在的女同學是同齡人,卻像是活在兩個世界,一個生活才剛剛開始未來充滿了一切的可能和希望,一個,卻在無奈和窘迫中,走向人生的另一個結局。

於大偉心裡久久不能平靜。如果,如果那個時候,他的手裡,有一份可以為人帶來希望的助學計畫,是不是今天的她,會和他的大學女同學一樣,在藍天下,笑的漂亮又開心?

這次偶遇,讓於大偉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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