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華麗的前奏曲 第七十九章 金明池點校

趙興不是矯情的人,幾個人七嘴八舌一勸,他也就懶懶地收起官牒。看他不再堅持,等候在一旁的僕人輪番上前祝賀,倭女們也出現了,鄭重向他行迎夫禮。程阿珠喜動顏開,招呼著給家僕們派送紅包,陳伊伊則忽閃著大眼,咬著嘴唇不滿地瞪著趙興。

趙興還在納悶,怎麼她此時還吊著臉,順著伊伊憤恨的目光望去,廖小小被人攙著,笑意盈盈地向他作揖,見他的目光轉向自己,嘴裡虛弱地祝頌:「名播鄉閭人素許。科詔相催,談笑揮成金玉句。賢書果見登天府。

闊步青霄今得路。腳底生雲,擁入蟾宮去。好是今年三月暮。瓊林宴處人爭睹——則願的哥哥福壽綿綿,松柏齊肩者。」

廖小小說的是宋人常用的「賀科舉及第加官升遷祝頌詞」。程阿珠來自鄉間,陳伊伊來自越國,兩人都不知有這套禮節,廖小小這一出現,倒是把它補上了。

她這是顯擺,誠心欺負兩女不懂官場禮節,以此顯示自己的價值。遺憾的是,趙興並不在意這些講究。他倒是溫柔地問了句:「春風似剪,小小姑娘病才安定,不要再受風!」

趙興這一說話,陳伊伊快手,立馬下令攙廖小小回屋,容不得她有半句分辨。阿珠的動作也不慢,馬上邀請趙興朋友至內堂,而後,預備好的裁縫穿梭而上,丈量好三人的身體後,立刻呈上現成官衣,替三人裝扮起來。

有趙興掏錢治裝,徐師錫心中欣喜。周邦式則有點不肯。可趙興知道,自己屋內的兩個女人純粹是用忙碌堵住自己的嘴,讓自己問不出話來。他心領神會,便假作被照顧的受寵若驚模樣,順便勸解著周邦式。

亂紛紛一場後,早已準備好的宴席流水般呈上,阿珠、伊伊輪番上場,堵嘴措施接二連三,直到把三人灌得暈暈乎乎,送出門外,趙興才有機會找幫閑孫小二問話:「孫小二,小小姑娘的賣身契紙送到了嗎?贖身金多少?」

周邦式陡地一下瞪大眼睛,他剛才完全沒認出那位病的走形、又沒化妝的姑娘是廖小小,片刻,他轉了幾下念頭,想到東京妓女病後的凄涼傳說,倒沒取笑的心思,只深深嘆了口氣。

徐師錫、張用也聽過「十絕」廖小小的大名,張用是有求於趙興,再加上廖小小現在一幅憔悴模樣,也令人痛心,所以這二人也是一聲嘆息,豎起耳朵傾聽孫小二的回答。

「大郎,杜七聖送契紙的時候,沒說是否付了贖身銀,小的怕大郎問起,特地前去問過老鴇,聽說:杜七聖付了十貫贖廖小姐與小青,大官人,這個價錢實在是……」

「活該!」趙興冷冷地打斷孫小二的話:「人病了,就該請醫延葯,怎麼要往柴房裡送?杜七聖乾的事我不管,你給大娘打個招呼,給杜七聖送過去五百貫,算做廖小小的贖身金——咱家不欠他的人情!」

孫小二猶豫了一下,嚅囁:「恰纔小小姑娘與大娘、少母請安致謝。大娘尚好,少母臉色沒個好兒。府中銀錢都在少母手上管,契紙也在,我怕……」

周邦式與徐師錫、張用等人已從孫小二的話中,側面了解廖小小經歷的悲慘,兩人再無心調笑。

周邦式家境富裕,剛從趙興那裡獲得一套價值不菲的官衣,正想著補償,他忍不住慷慨表示:「離人,這錢我出,算我贈你,如何?」

徐師錫也要表示,趙興擺手:「孫二,拿我的玉佩找程爽,讓他出面支取500貫。南伯,誠意我領了,這事不用你出錢……對了,你再支取500貫給張管軍。張管軍,你隨我的『內知』一起去……」

張用感激第一拱手:「謝了,離人兄,如此,金明池我就不去了……嗯,離人兄的馬不錯……」

「休想!」趙興打斷張用的話:「我那幾匹馬你喂不起……它吃的飼料太精緻了,照料起來麻煩,稍一疏忽馬就會生病!」

「嘿嘿」,張用傻笑著說:「瞧你,我就這麼一說而已……也是,聽說從你這兒牽走的那匹母馬,進御馬監沒兩天就不吃食了,幾天功夫,竟病死了。原先,禁軍還想從你這兒再牽一匹走,聽了這事兒,自覺養不活如此嬌貴的馬,想等到秋天再開口。我聽他們說到了秋天,那馬也該適應京城氣候了。

不過,這段時間你也甭想好兒,我還聽說,開春馬發情,許多人就等著牽母馬來配種!你那幾匹公馬……嘿嘿,性福著呢!做馬要做離人的馬!」

趙興聽了這話,呆了片刻,搖搖頭,黯然不語——他在為那匹母馬默哀。陸奧馬是北方馬,適應海洋性濕潤氣候,汴梁城的氣候與它的棲息地相差太大,照通常的方法飼養,必定是個死。

戰馬是個嬌貴的動物,也是個非常膽小的動物,換個環境需要適應很長時間,也會生出憂鬱病。御馬監可能許久沒養馬了,牽走戰馬時竟不知道找幾名馬熟悉的馬夫,幫忙飼養一段時間……

母馬折騰死了,他們還想幹什麼?這時的趙興再不是初來大宋的那傻人了,現在找他要馬,哪怕是皇帝開口趙興也敢抗旨。

他可是就等這抗旨的機會了。

一匹戰馬改變不了世界,果然!

張用告辭後,一身新官衣的趙興三人則匆匆出門,朝金明池趕。等他們到哪兒時,大宋水軍的綵排已經結束了,院內到處是三三兩兩的市民,他們每年只有一次機會來皇宮林園遊玩,都抓緊時間四處閑逛,一眼望過去,滿目儘是人頭。

金明池內、欞星門裡對立彩兩座樓名為魁星樓。兩座魁星樓,其中一座是新科進士在三月三贊禮的地方,另一座則留給朝廷官員。趙興他們到的時候,彩樓上人還沒散。無數官妓的存在讓這片區域比別處更香氣襲人,滿眼的盛裝官妓在禮部官員的指點下,花枝搖曳地在指定的位置選擇站位。台上官員見到新科進士打扮的趙興他們上樓,急忙招呼三位報名。

徐師錫是探花郎,站位靠前,主考官之下正數第三位;趙興省部試是紅椅子,殿試雖是二甲,但現在的排位仍是按「紅椅子」給的,所以身處最後一位,靠邊站;周邦式名次不前不後,站在隊伍中。

原本周邦式打算拿上寄祿官就走,可趙興強拉著他,竭力介紹說「金明池盛宴千古難遇,既然來了,能以進士身份親身參與,位列其中——過了這村可沒這店兒」!周邦式一想,也對呀!所以他沒再嚷著走,此刻在台上,他很乖地聽從禮部官員的指揮。

趙興左右一打量,明白了!

原來,宋代是把官妓當現代的禮儀小姐用的,她們的一個重要使命是點綴官府主辦的娛樂等重大活動。每有重大活動,官府便徵用官妓令其排列上面,以壯觀瞻……嗯嗯,好像有傳聞:「熙寧中,王安石實行新法,政府散『青苗錢』,曾特命官妓坐肆作樂,以蠱惑民」……

不過,宋代官妓比之禮儀小姐,沒有遭遇「潛規則」的煩惱。因為宋代法律規定不許官員與官妓發生「曖昧」。因有這層法律保護,她們對待官員的態度就很「平視」——這也就是現代所說的「態度散漫」,「不聽話」,「不服從管理」等等毛病。

「萬惡」的是:在宋朝,官妓如此散漫竟不是罪行,那些吃「組織飯」的官吏還用非常欣賞的目光看著她們「胡鬧」,連句輕輕的責備都沒有,一個個表現得像個護花使者。這讓樓里亂得向一鍋粥,新科進士反成了滿樓雌粥的點綴。

禮部官員自己折騰的滿頭大汗,叮嚀了又叮嚀,可那群官妓依然言笑無忌,她們站位的時候腳下雖沒移動,但嘴裡沒有片刻停歇。尤為可氣的是,「科級美麗」的官妓不像科長級官員搭話,「處級美麗」的官妓不理睬處長吩咐,見到新科進士的年輕,立刻毫無組織原則地亂拋媚眼,順便還把香氣息人的手帕四處揮舞,令人熏熏欲醉。

「東啟明,西長庚,南極北斗,笑問誰是摘星手?」站在官妓隊首的妓中狀元金賽蘭眼波一轉,向擠來的徐師錫打招呼。

「春牡丹,夏芍藥,秋菊冬梅,緣來我是探花郎」,徐師錫笑的很得意,站定以後,像個偷腥的貓一樣幸福。

周邦式那個氣呀——交友不慎,這廝太可惡了,人說東南西北,他說春夏秋冬,這還讓不讓人活了?他略一沉思,咬著後槽牙,惡狠狠吐出一句:「周有騷,漢有賦,唐詩宋詞,今朝淺語弟周柳。」

歌伎們悚然動容,趙興叫苦連天——交友不慎!怎麼辦?徐廝鳥說了「春夏秋冬」四種花,周廝鳥說了周漢唐宋、騷賦詩詞四種文章,我幹啥?我總不能上山打老虎吧?

苦!苦啊!痛苦啊!

周邦式對聯中的「周柳」,說得是宋代情詩派代表人物:周邦彥、柳永。時人評價此二人詩詞:「淡語有味、淺語有致、輕巧尖新、姿態百出」。周邦式人雖不是探花郎,可他說了:俺是周邦彥他弟。

對妓女來說,還有比這個名字更牛叉的嘛?所以他輕輕一句,探花郎靠邊了!

趙興不能猶豫,他一眨眼,趕緊回答:「紫狀元,杏榜眼,素郎探花,莫問榜中紅椅子!」

眾人捧腹大笑,妓女們更是笑倒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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