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華麗的前奏曲 第七十三章 心事浩無涯

這是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宋朝上下,都以倭國產的紙為佳,他們寫書信時,能用上倭國的紙,覺得很有品味。但倭國上下卻喜歡用大宋產的紙,以顯示自己的尊貴。

關東武士寫來的那封信也是錄在宋紙上的,比菅原大人寫來的信多了幾個字,但意思相同的,上面寫著——「請賜他尊嚴的死!」

這真是件奇怪的事——如此一位風華絕代的著名「玻璃」,著名公關人士,倭國滿朝上下卻都希望他死,竟沒有人期望他風采依然的活下去。

趙興把信箋遞給蘇軾,雙手鄭重的扶起朴寅光,致以最隆重的答謝禮:「感謝朴大人!大人儘力了,在下一定銘記這段恩義。」

那頭,蘇軾拿著這兩張字簽,嘴裡嘖嘖讚賞:「你瞧,荒蠻海外竟也有人寫的一手如此漂亮的王右軍書法,瞧瞧,這一筆一划,足見功力,太美了。」

陳慥忍不住,問:「寫的什麼?」

蘇軾拖長了調門,一字一嘆的說:「『殺——了——他』!嘖嘖,這幾個字柔潤秀麗,轉折之處如水到渠成,如飛流百尺傾斜而下……太絕了!」

這下子,連陳慥都覺得不忍心,他伸手捂住眼睛,一副慘不忍睹的樣子,過了一會,他又問:「那封信呢?」

蘇軾又把那封信念了一遍,用手來回在空中比劃著,評價說:「寫這個字的人,手腕一定很有力度,你瞧,他一筆一划,從頭到尾毫無猶豫,毫不粘連,說明:寫這個字的人是個鐵石心腸,而且一經決斷,決不反悔。」

陳慥蒙著眼睛的手都不忍心放下來了,另一邊,朴寅光見到陳慥這副模樣,感動的都快哭出來了:「陳大人如此垂愛源業平,我回頭告訴他,讓他鄭重致謝。」

陳慥一頭霧水的放下手,用目光望向蘇軾,蘇軾馬上也跟著讚歎:「季常這個動作,倒是深合古意——不忍猝睹。」

原來陳慥用手遮掩的動作,也是古代禮節的一種。意思是說聽到自己所尊重的人的不幸消息,以手遮掩表示心痛——這一禮節類似現代西方法庭宣判人死刑時,法庭內的人要用手帕遮住臉,表示看同為人類的憐憫。

這一禮節蘇軾不用做,因為他是讀信人,趙興也不用做,因為他是當事人;朴寅光是送信人,也不用做出掩目的舉動,恰好陳慥做了——這表示:同為武士,他尊重源業平,不願聽到對方的哀訊。

放下了這兩封信,蘇東坡戀戀不捨的從信上移開目光,轉向趙興:「離人,你們怎麼比試,需要我做什麼?」

趙興覺得很奇怪,這群人談了半天,卻始終沒為他的安危擔心過,甚至一個字都沒有提起,他詫異的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鬱悶的問:「我怎麼聽了半天,光聽到你們稱讚『字寫得好』,『紙好』,『周禮好』,你們就沒問問我么?源業平可是關東知名的唐刀手,你們就不擔心我嗎?」

趙興一指陳慥:「陳大俠練了這麼久砍頭,難道就沒有想到,你揮刀砍下的可能是我的腦袋?」

趙興委屈的嘟囔一句:「從來沒人安慰我一句……難道我的人品這麼差嗎?」

陳慥首先回答:「我擔心你什麼?你把東京汴梁城的無賴子打的滿地找牙,打的連包龍圖都無可奈何的丐幫匪類東躲西藏……我幹嘛要替那個日本人擔心,他又不是我親戚。」

朴寅光緊接著補充:「我聽說趙大人闖蕩七海,經歷過無數的風浪,打散過無數的盜匪,有南洋的,也有西洋的,我在杭州已看到了您的戰績。源業平雖卓有名氣,但他只不過是一位英俊美少年……我唯希望你手下留情,別把他的臉打花了——那可真是件遺憾的事情!」

蘇東坡一指面前的兩封倭書,笑著答:「瞧,你與這群倭人熟識,想必你的本領他們盡知,既然他們都如此期待,我何必為你擔憂?離人,我擔憂的是那倭人,我等畢竟是上國士子,聖人曰:不以力取,不以威壓。要以德服人,你可不要過於粗魯喲。」

粗魯——這個詞用的曖昧。可能蘇軾還不知道源業平是個啥人物,所以他這個詞一說出來,朴寅光暗自偷笑,趙興直翻白眼,噎得喘不過氣來。

不等蘇軾再問,趙興馬上打斷蘇軾:「老師,朝中議的如何?」

蘇軾苦笑的搖搖頭:「經太醫檢驗,樂至縣主確實懷孕了。為了皇家體面,朝臣們已經決定:令選公主,適配詹邈。而樂至縣主作為妾室隨嫁,此事,朝廷上下不得宣揚……」

有意思,詹邈這廝只掃了公主一眼,便能看出對方懷孕了。這廝的眼睛簡直能與B超媲美。

從另一個方面,也可推測出:詹邈這傢伙是個花叢老手,肯定不止一次使少女懷孕……可這關趙興啥事?趙興搖搖頭:「我問的不是詹邈那狗屁事,這等小事我不屑於聞。我問的是『青唐之亂』,朝廷打算怎麼應對?」

蘇軾張了張口,猛然愣住了,他發了一陣呆,才慢慢的回味過來趙興的意思,輕輕地說:「相比倭人,我等遠遠不如意啊。四海之外、蠻夷之地的倭人尚知『引責』,可我們弄出這麼大的事,戰禍又起,民何以堪,但滿朝大臣卻在爭執該嫁哪個女兒給一無賴子……慚愧,實在慚愧。」

聽蘇軾的話,朝廷今日商議了一上午,顯然對「青唐之亂」沒有結論,還打算繼續商議下去。蘇軾是文人,雖對軍事上的事很感興趣,但連番遭到圍攻,已讓他不願多事,所以,瞧他的態度是不想再提這件事,趙興不再勉強,隨即把話題跳到了源業平身上。

「日本有一種禮節,說的是:君子沒有什麼可爭的事情,如果有所爭,一定是比箭靶——這是一種東方式角斗,每年倭國宮廷里都要由倭皇組織『競射』活劇,以平息公卿間的怨氣與糾紛……」

「這也是周禮!」蘇軾馬上打斷趙興的話:「《論語·八佾》中記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這場比賽儀式一定是按造這段話進行的!對不對?」

趙興歪著頭想了半天,一臉欽佩的說:「確實如此……竟還有這樣的事,原來《射義》的出處在這裡!」

趙興不知道,這種較量射箭的儀式被喻為「中國式角斗」。因為它的起源地在中國,也唯獨在中國短暫地存在過。日本韓國雖也流行這種儀式,但之後,日本武士道崛起,「日本式角斗」變的更加殘酷與激烈;而韓國被金人入侵打亂了文明腳步……此後,到二十一世紀,這種角鬥成了唯有兩國高中生玩鬧的遊戲。

「這事好啊,該讓你的幾位師兄弟們都來見見這原汁原味的周禮……你等著,我這就通知你的師兄弟」,得到趙興的確認,蘇軾興奮了。

沒等趙興開口,朴寅光首先阻止:「學士,不可。這種較技是非常神聖的事情,比賽結束後,將有一人『無詰』。如果把它變成一場雜耍,或者街頭相撲,那是對武士的侮辱——不能啊,學士。整個關東,不,整個倭國都在看著這場比試,學士不能如此侮辱源業平。」

難怪啊?難怪常聽倭人說這種禮節傳自漢國,但古代典籍中卻從沒記錄它的細節,原來,見識過這場禮節的人都保持著神聖的沉默。所以,這禮節不得與聞。而胡人的入侵摧毀世家大族的同時,也將知道這種禮節的人屠殺殆盡,所以……

似乎,三國演義中曾描寫過:曹操召集眾將舉行類似的射箭比賽,但那場比賽與古代的射義似乎相去甚遠,想哪曹操本不過是宦者後代,也許他對射義的了解只是個皮毛,所以那場儀式便似是而非。

真正的射禮是什麼樣的?就在眼前,眼前的人就能重現古代射禮。蘇軾想到這兒,心更熱了,他用目光頻頻示意趙興,讓他幫忙說幾句。

趙興鬱悶的嘟囔:「拚命的是我呀——拿我的博命做賞玩,還要我……沒天理!……嗯,這樣吧,紀守中要來,老師反正是必須出面做鑒證人的。師兄弟們如肯在佛前發誓:決不把這場角斗書於文字,告知旁人,倒是可以作為『觀禮使』出現的。」

稍微停頓了一下,趙興又補充:「既然朴大人作為中介人在現場,我們索性再添一人——我家小舅子來自越南,他是大越國郡公,依他的身份,出現在現場,也完全當的起。如此一來,這場比斗就成了『四國』見證的大戰:倭國、高麗、越南,還有我大宋。」

「這個想法好」,朴寅光立刻讚歎:「太好了!有四國見證,相信這場比賽足夠公正了,源業平聽到這個消息,該感動死了,相信紀守中也會滿意了。」

蘇軾驚訝的問:「紀守中是誰?你們反覆提到這個人,這人有名嗎?」

「非常有名,大大地有名」,趙興忍不住說了句鬼子話:「有名的一塌糊塗——這位紀守中祖上出了多個名人,其中一人就是日本第一詩歌集——《古今和歌集》的編錄者,他也是日本第一詩人,世界『筆名』之父紀貫之。」

這時候,「筆名」的風氣還沒有傳入中國,所以解釋起來有點複雜。這位紀貫之在世界上第一個使用假名,採用女性的手法寫了一本遊記《土佐遊記》,從此開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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