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華麗的前奏曲 第六十三章 來了一個要拚命的

對面的那個人頓時噎住了。

他確實不配跟趙興談「江湖規矩」。

宋代正是「江湖」一詞誕生的時代,但它的語境跟現代完全不同。宋人所說的「江湖」有兩個語境,分別為「莊子說」與「范蠡說」。

首先使用「江湖」一語的是莊子,莊子談「江湖」是與「廟堂」對應的概念,含有「隱居」、「退處」的意思;范蠡說的「浮於江湖,變名易姓,治產積居,與時逐而不責於人」,是指經商。前者是偶然失勢的「官人」,他們有資格用「江湖客」來形容自己——范仲淹便引用了這種說法;後者是家財萬貫的「商人」,他們說「江湖客」是在暗自得意自己「財如范蠡」。

中國自秦以來以農立國、以農為本,還以井田製為社會理想範式,並以此為中心設計出一整套政治和管理制度來。「離土離鄉」意味著逸出傳統的範式制度之外。從農本社會的觀念出發,這些離鄉之人流動隱秘,生計無常,是古代法制最難管理的一類階層。

到了宋代,宋人重商,商業以互信為基礎結成網路,必然會產生「自組織」體系。而兩宋主要取賦東南,故「兩京端賴舟楫交通」,屬於「浮在水上」的繁華都市。航運交通貿易的發展,將人流物轉延伸到都市中的商業、服務業、娛樂業。

這種社會演進助長了百姓活動空間的擴大,於是,「江湖」這個詞應運而生,同時誕生的還有「江湖社會」、「江湖宗法」。

混江湖是有法則的——宋人重視敦親睦鄰的宗法,所以「宗族社會」的特性不可避免地帶進了「江湖社會」,比如宗法中的兄弟互助,投射入江湖社會就成了「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結拜兄弟」等俗語,其商會會長亦如族長,長老一般權威,而商會議事堂則完全仿照宗族架構設置。

到趙興來的時候,這種江湖社會已經延續了百餘年,逐漸,「江湖規矩」便成為「平民宗法」,或稱「遊民宗法」,並進一步成為「遊民信仰」。

也就是說,在宋代,只有退隱的官員與富商才是「江湖人」,才有資格談「江湖規矩」。

對面這些人,說得好聽點叫「武林豪傑」、「京師大俠」,但宋代把他們稱為搗子、破落戶、潑皮、白日鬼、干隔澇漢子……等等,現代,早時候把他們稱之為「最堅定的革命者」,後來把他們稱之為「流氓」,或「暴力分子」。

這些人在宋代,是站在「江湖」門口,羨慕地仰望江湖社會的人。他們敢自稱為「江湖客」,得等蒙古人來了後,將傳統文化完全摧毀才行——因為宋代以後,各個朝廷實行抑商政策,潑皮無賴們終於有資格使用他們一直望著流口水的「江湖」這個詞,來自稱自己。

但那時,「江湖社會」實際上已經不存在了,因「平民宗法」已被摧毀——「朋友是用來出賣的」這種話可以用來炫耀自己的睿智,恰好是「遊民信仰」崩潰的證明。

這叫「崖山之後無中華」。

這時,趙興擺出官威,確實讓這群破落戶無話可說。他們確實沒資格談江湖。

原本他們以為府中住的人是名商人,所以準備仗人多與對方講「江湖規矩」,令對方屈服。但沒想到趙興卻擺出來官威,很乾脆地認為他們沒資格談「江湖規矩」這詞。

這下子,那些人不好開口了,他們彼此尷尬的使著眼色,有些人已經後悔被人蠱惑,跑這一趟。

趙興轉向陳公川,平靜的說:「你肯原諒他嗎?」

陳公川虛弱的搖搖頭,對面一個人嚷了起來:「大官人,大人,他在負荊請罪啊——都負荊請罪了,你還不原諒?」

「這小子小說讀多了,腦子讀傻了」,趙興撇撇嘴:「如果是我綁架了你的兒子,侮辱了你的妻子或兒媳,然後拿一根輕飄飄的荊條來向你認罪,讓你隨意抽幾下——這事就算完了?」

「豈有此理……」

趙興馬上打算對方的話:「對,豈有此理!我對你這麼做叫『豈有此理』;你們對我這樣做,不原諒他就叫『豈有此理』!到底你我誰『豈有此理』……罷了,潑皮果然是潑皮,我跟潑皮談道理,傻人不是你,是我——懶得理會!」

遠處,程旺已經帶著幾名衙役朝院門口跑來。對面那群人看到衙役正在趕來,其中一人身體動了一下,或許他是想出來解釋幾句,但院中突然射出一箭,將他那聳動的肩膀射穿——隨即,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回蕩在整個街道。

這群「武林豪傑」已經明白了,趙興這是不打算放過任何人,他們臉色一變,卜慶已經一個後空翻,從跪姿跳到人群中,他拿著那根荊條,擺出一個防衛姿勢,嘶聲喊:「你待怎樣,才肯放過我?」

趙興冷冷的笑著:「每個人都需要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所以每次出手,都要想一想:你是否準備好承擔責任!江湖規矩是什麼:人做了初一,就需想到十五還債;出來混的,早晚是要還的……

你是來還債的嗎?是逼迫我接受你認為的相抵代價。可你所付的價格我不喜歡,比如拿那根棍子,我看不上,真有心請罪,該用我家的棍子——來人,拿幾根棍子來,任他挑。」

幾根光溜溜的紫紅色棍子被拿了出來,插在地上。這些棍子都有兩米長,看上去細細的。棍子兩頭都打磨過,中間稍粗,像一個扁擔的握手。

卜慶看到趙興手裡拿著一根短木杖,卻作出奇怪的拔刀姿勢,似乎手隨時一動,就會從那根木杖里抽出一柄利刀,所以他不敢湊到跟前,只遠遠的隨意挑了根棍子:「大官人,若是氣不過,就用那根棍子抽我幾下,出出氣吧。」

這時,衙役們已經圍了上來,程旺看到地上插著棍子,微微一笑,他頓了頓腳步,等待趙興行刑完畢。

程旺知道,那些棍子實際上都是弓臂,是麻逸龍血樹製作的弓臂,掛上弦它就是一張強弓。這種棍子既堅硬又富有韌性,用這種棍子打人,以趙興的力氣,沒有人能活著捱過五棍……趙興只用了一棍,就把卜慶抽的凌空翻滾起來。這一棍抽完,他棄了棍子,沖衙役揚一揚下巴,下令:「抓起來!」

趙興的意思不是抓卜慶,因為卜慶已經完了。這一棍抽到對方腰上,趙興已經聽見骨骼碎裂的聲音,手上感覺到骨骼的脆裂。現在的卜慶已生不如死。但替卜慶出頭的那群人,趙興卻一個也不打算放過。

仁恕之道,是對待朋友的,不是對待敵人的!

衙役手快,立刻將那群人鎖了起來,有人不甘地嚷嚷:「大官人,你打也打了,罰也罰了,怎還不肯干休?我等只是來撮和的,鎖我們幹啥!」

趙興咧開嘴,燦爛的一笑:「俺可是個守法的人啊!而且俺一貫喜歡順從人意——卜慶讓我出氣,我氣出了;開封府讓我投狀,我投了;現在,事情不歸我管了,該走的法律程序,走完啊。狀紙一入公門,豈是想撤就能撤得回來?

至於你們——聚眾鬧事,堵塞官員府門,咆哮威脅,那就是另一份狀子了……」

一名衙役一邊動手一邊討好的說:「大人放心,卜慶這廝已經走投無路了,今晚沒人敢收留他,他連去幾個地方都被人轟了出來,這才典當所有,勾這幫人出頭求饒。今日全賴迪功大人,令我等立一個大功,恰好將其黨羽一網打盡……哈哈,等明日開封府貼出告示,大人等著吧,告他們的狀子會像雪片一樣。」

黨羽,這個詞令對面那群人後悔不跌,他們拚命向衙役解釋。這時,門裡頭跑出來了剛才拜訪的左鄰右舍,他們聽到了剛才的慘叫,一見這群潑皮又在欺負外來戶,個個義憤填膺,紛紛表示願意出頭作證……

當夜,卜慶在獄中咽下了最後一口氣。而後那些替卜慶說情的人也沒有逃脫苦主的報復,聽到卜慶倒台,他們紛紛上下使錢打點獄卒,在獄中對他們施以酷刑,而替代卜慶崛起的人,也擔心這些人出獄後協助卜慶餘黨報復,便施展各種手段,將他們一一結果在獄中。

此事過後,經過衙役們口口相傳,趙興那副身穿鐵甲,凶神惡煞的模樣便深入人心,這倒讓馬夢得在京城開展的商業如順水推舟……

後面的事趙興懶得去管。當晚的事情過後,趙興已經徹底遺忘卜慶是誰。

第二天一大早,府里的人都喜氣洋洋的。因為昨天趙興製作了一副人間美景,美好的東西人人喜歡,僕人們覺得主人有靠頭、懂享受,跟上這樣的人不吃虧,所以他們上下振奮。

程阿珠的行動又為府里增添了一份喜慶。她一大早剪貼了無數的窗花,將府里每扇門窗都裝點的喜氣洋洋,並開始與那群倭女商量製作新服裝……府里的人對此倒有點納悶,又不是娶親,到處貼窗花幹什麼?

程阿珠忙碌開了,趙興不用陪她,他抱著蘇遁,兌現早已許下的諾言:帶他騎馬。

大白天的,府里也沒有外人,幾個僕人在整理那天挖亂的池塘,池塘新取了幾車土,讓面積擴大了許多,但岸邊顯得凌亂,需要修整。於是,趙興懷裡抱著蘇遁,騎著馬繞著小湖兜圈子,順便指點監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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