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華麗的前奏曲 第三十二章 宋代的商業秀

不遠處,兩座相對的歡門之下,各有一對女子身穿綵衣,保持著對峙氣氛,只見左手一名三十多歲的婦人揚了揚手中的彩帕,揚聲唱道:「查梨條賣也!查梨條賣也!——才離瓦市,恰出茶房,迅指轉過翠紅鄉,須記得京城古本,老郎傳流。

這果是家園製造,道地收來,香閨繡閣風流的美女佳人,大廈高堂俏綽的郎君子弟,非誇大口,敢賣虛名,試嘗管別,吃著再買。查梨條賣也,查梨條賣也。」

這中年婦女歌聲婉轉,嗓音中充滿了撓人的意味,歌聲才歇,尾音顫顫,令人生出繞樑三日的感覺。

對面的那對女子也不甘示弱,她們揮動著手裡的彩帶,邊舞邊歌:「查梨條賣也,查梨條賣也。

這裡有福州府甜津津香噴噴紅馥馥帶漿兒新剝的圓眼荔枝,也有平江路酸溜溜涼蔭蔭莫甘甘連葉兒整下的黃橙綠橘;也有松陽府軟柔柔白璞璞蜜煎煎帶粉兒壓扁的凝霜柿餅;有卯州府脆鬆鬆鮮潤潤明晃晃拌糖兒捏就龍纏棗頭;也有蜜和成糖制就細切的新建薑絲;也有日晒皺風吹乾去殼的高郵菱米;也有黑的黑紅的紅魏郡收來的指頂大瓜子;也有酸不酸甜不甜宣城販到的法軟梨條。

俺也說不盡果品多般,略鋪陳眼前數種。香閨繡閣風流的美女佳人,大廈高堂俏綽的郎君子弟,非誇大口,敢賣虛名,試嘗管別,吃著再買。查梨條賣也,查梨條賣也。」

現在,兩處歡門口、兩對路演人員正在打擂台,左邊的那位中年婦女似乎在一個人挑戰一對少女。與此同時,滿大街的沒有駐足旁觀者,唯有趙興這隊閑人停在路邊。他們身邊,還不時有搖晃著撥浪鼓經過的貨郎,他們似乎對這番斗唱司空見慣。

宋代,撥浪鼓也稱「貨郎鼓」、「撥浪鼓兒」。

趙興似乎沒表現出少見多怪的表情,純粹是因為程阿珠的好奇,他才命令車隊駐足停留。為了讓程阿珠更好的了解情況,劉小乙被叫到跟前,趙興指指兩邊打擂台的人詢問:「說說,怎麼回事?」

劉小乙看了看趙興身邊的程阿珠,後者正捏著手帕,一臉興奮的看著雙方打擂台,從趙興的態度他可以看出來,僱主純粹是為了照顧身邊的女人,才向他如此詢問。

「大官人,這是徐福記與張福記打擂台」,劉小乙指了指左邊的那位中年婦女,說:「大官人,那邊是徐福記請的『律華社』唱伎文七娘,這邊是張福記請的『象生叫聲社』的叫聲班,這兩個店鋪打擂台已經三日了……」

劉小乙說到這,咂了咂嘴,意猶未盡的說:「要說這文七娘,可真不愧是京師來的唱伎,一個人應戰『象生社』的整隊班子,鬥了三日依然不落下風。」

宋代有專門的機構培養「路演」歌舞人員,最知名的培訓班就是律華社,而路演的舞蹈人員,最知名的培訓機構名叫「小女童象生叫聲社」。這些培訓機構培訓出來的人員名叫「唱伎」,她們的叫賣聲也叫「叫聲」、「吟叫」、「吟哦」、「叫果子」。

這兩家都是賣水果與「查梨條」的,現代把這種「查梨條」叫做梨糖潤喉膏。兩家門對門,難怪拼了命的打擂台,希望壓倒對方。

「繼續走!」擂台短暫的間隙中,趙興馬上下令。

緊接著是一家眼藥鋪,歡門裝飾的很華麗,上面還寫著一副宋代對聯。

題頭寫著「天下馳名黃龍洞眼藥在此」,左右的聯語為「有緣早遇,錯過難逢」,「救人疾病,莫大陰功」。正文內容則是「祖傳秘授制煉龍砂虎液、八寶紫金錠能治雲翳攀睛、老眼昏花、迎風流淚,兼治七十二般眼疾……此葯大有功效,非與尋常售者可比,凡賜願者每瓶大錢十文或紋銀一分,不可短價!」

緊接著是一座酒樓,歡門上掛著一副對聯:世間無比酒,天下有名樓。

……

泉州的繁華超出程阿珠這麼鄉女的想像,然而這並不是泉州最鼎盛的時候,因為泉州市舶司最近剛剛撤銷。

不過這種繁華程度,也讓程阿珠看的目不暇給。車隊走走停停,直到中午才找到一家客棧歇息。稍時洗漱後,趙興連午飯都顧不上吃,便急匆匆的帶著幫閑劉小二與程阿珠出了門,而客棧里的其餘人員則由劉小乙招呼,各自上街看新鮮。

今天是「禮拜日」,繞過繁華的商業區,便來到一座阿拉伯人的寺廟。它便是泉州清真寺。

這是中國最古老的清真寺,現在是正午,趙興趕到的時候,清真寺的人做完禮拜,正三三兩兩的離開。站在清真寺街對面,趙興似乎顯得很悠閑,程阿珠不知究竟,但她絲毫沒有等待的心焦,只顧東張西望。周圍的新鮮景已令她目不暇給,她忘了時間的流逝。

猛然間,趙興一招手嚇醒了她。馬路對面,清真寺里剛出來一名大鬍子。趙興的身材高大,在人群中極為醒目,那名大鬍子注意到了趙興的招呼,他邁過街道,向趙興行了個阿拉伯禮。

※※※※

「奸詐的、睿智的、慷慨的朋友——向你致意,願你的靈魂還沒有被魔鬼吞噬。再次見到你,我需要捂緊我的錢包——我的朋友,你不是為了我的錢包而來的吧」,那名阿拉伯商人用純熟的漢語回答,他的口音里甚至還帶點京師口音。

「願真主賜福於你……我的朋友,我這次來不是為了你的錢包,而是為了航海……可我的朋友,為什麼這次見到你,你滿臉憂鬱」,見到這名商人,趙興突然拋開了他的寡言形象,他的態度里甚至還帶點油滑,讓程阿珠很陌生。

「熱鬧的大街不長草——我們站在街上交談不會有收穫,去我家吧……這位是你美麗的妻子嗎,你上次說要回去結婚,那麼她一定是你的新婚妻子。美麗的夫人,請允許我自我介紹,我是來自遙遠阿拉伯,我是你丈夫的朋友蒲易安」,這名阿拉伯人很饒舌的說。

蒲易安的府邸是座典型的中式住宅,牆壁、門窗都是木質結構,不過裡面的傢具就完全阿拉伯化了:阿拉伯式的軟榻,騎士會議的大圓桌、阿拉伯水壺、牆上的阿拉伯彎刀……每一樣東西都充滿異域風清。

蒲易安請出他的姬妾,向程阿珠做了引見——這是一種西方禮節,現代外交場合都通行此類禮儀。向對方介紹自己的妻子,表示拿對方當一家人看待。

程阿珠見識不多,一個鄉下女孩遇到這種事情顯得有點手足無措。但顯然,大家都沒有注意到她的窘態,等家人互見之後,蒲易安趕走了大多數姬妾,只留下一名艷姬招呼,然後向趙興拱手,直接切入正題:「你剛才說你是為了航海而來,我的朋友,你已經掏空了我的錢包,現在你打算掏去我的心臟嗎?說吧,這次你又打算獲得什麼?」

趙興側著臉,觀察著對方的表情,很溫暖的反問:「你臉色不好,很不好……作為朋友,我或許能夠為你分憂,說吧,把你的心事說出來。」

蒲易安嘆了口氣:「還能有什麼?還不是為了可惡的塞爾柱人,他們佔領了耶路撒冷,又禁止基督徒前去朝覲,整個基督世界沸騰了。那些狂熱的人在海上隨意襲擊阿拉伯船,我們的船平均每十艘只有一艘安全抵達。

十年前,他們的教皇就叫嚷著舉行十字軍東征。最近我們有一艘船從國內駛來,晨禱時他告訴我們,形勢越來越嚴峻了,基督世界的教皇已連續發出戰爭呼籲,那裡的農夫已經開始武裝起來。

現在,那片海域除了天空,找不見一點寧靜。海面上、在陸地上,戰爭不斷、小規模衝突也天天不斷,每天都有人在流血,海面上,他們在捕殺我們的商船,陸地上,他們在圍攻我們的城市——我們猜測:全面戰爭臨近了,也許就在這一兩年。」

塞爾柱——趙興笑了。

歷史的幽默就在於此:被漢朝打敗被驅逐出去的匈奴,他們的西遷行動滅亡了西羅馬帝國;而被唐朝打敗的突厥余部,俘虜了東羅馬帝國的皇帝,並使之走向滅亡。

歷史顯示的黑色幽默更加在於:漢唐趕走了最兇惡的敵人,原先匍匐在匈奴與突厥腳下的弱小游牧民族,卻將輝煌的漢唐毀滅——他們都是漢唐人民養大的狼。

而塞爾柱人的輝煌沒有維持多久,不久他們就被花拉子模王國吞滅,花拉子模王國又被滅於蒙古之手。南征的蒙古人也沒長久,他們在十字軍第八次東征時,與十字軍聯手攻擊埃及失敗。十字軍第九次東征時,二者繼續聯手,結果,埃及乘十字軍兵馬未至,搶先攻擊蒙古南征軍,將蒙古人建立的國家連根拔起,並逼迫數百萬蒙古降俘改信伊斯蘭教,從此,這伙兒蒙古人連個水花都沒有濺起,便徹底消失在阿拉伯世界。

蒲易安的感慨顯然不是為宗教事物憂慮,他是在擔憂這條商路。阿拉伯人嵌在東西方商路的中間,幾個世紀來,靠兩地轉手倒賣獲得了巨大的利潤,如果十字軍佔領耶路撒冷,那麼東西方的咽喉就被西方人掐斷了。

守住咽喉的西方人怎麼會允許阿拉伯人繼續獲利,這條商路一中斷,宋國的外貿量就會大幅萎縮——因為通道被掐斷,阿拉伯人即使採購大量貨物也沒處銷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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