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華麗的前奏曲 第二十章 如今金屋藏美嬌

福建僧人說完,還連忙解釋:「咸平六年(公元1003年),建州(今建甌)海商周世昌遭海風漂流至日本,敝國(日本)商人收留了天朝商賈,七年後,日商藤木吉陪周世昌共歸中國。帝(宋真宗)問日本風俗,藤木吉作此詩回答『上問』。」

趙興聽到這回答,搖搖頭。這裡面有幾個詞他知道來歷,比如「清酒」就是米酒的意思,現代中國稱之為「醪糟」,這種釀造法是在晉代傳入日本的。

「膾」這個詞也是中國的,就是「膾炙人口」的「膾」,它也是在晉代傳入日本。至於「金刀」則說的是三國時代曹丕賜給倭國的青銅刀,倭人稱此刀為「天縱雲劍」。

這句詩里所說的「金刀膾紫鱗」,日本人的意思是說:用天朝賜給的金刀切割漢式美餐——紫鱗膾。

日本商人藤木吉在這裡選用「清酒」與「膾」、金刀等詞,是向宋真宗表示:日本甚至連飲食習慣都尊崇漢唐——但他當時對牛彈琴了,因為大多數宋人並不知道……

然而,貴婦的話沒有「對牛談琴」,趙興明白:對方這是抱怨自己又是君子風度,「棺材裡伸手死要錢」,還是乘火打劫式的。

趙興淡然一笑,以詩唱和這質問:「金烏臨西舍,鼓聲催短命,泉路無賓主,今夕離家向。」

趙興這句話繞了好幾個彎子,如果不是對漢唐文化及中國典故極為熟悉,可能不知道趙興說啥。這種繞彎子說話的方式,宋人以為「含蓄」與「中庸」,倭人以為「雅緻」。他的話音才落,滿屋子日本高官兼中國「蘇狂粉」齊聲喝彩,他們用手中的摺扇猛烈敲擊大腿,以示對這句話的讚賞。

他們之所以如此興奮,是因為這首詩是一位日本人做得,它作於數百年前,作者是日本大津皇子。

當年他因謀反罪被處死,死前做了這首《臨刑詩》。

但實際上,這首詩是唱酬詩,它是與五代人江為的《臨刑詩》所唱酬的。南唐後主李煜當權時,江為因借事諷喻朝政,被藉此邀功的小人告發,判以死罪,臨刑前口一詩:

「街鼓侵人急,西傾日欲斜。

黃泉無旅店,今夜宿誰家?」

在詩中,江為把死看成是一次旅行,以至發出「今夜宿誰家」這樣純真的疑問。

說實話,江為的詩要比大津皇子出色的多,但趙興在這裡用大律皇子的詩來回答,也是種變相討好。他用這首詩說明的是:我老師蘇軾也因為寫詩被沈括告發,差點步上江為的後路,而我為了老師的生活,都冒著生命危險,帶天朝「金烏」來到「西國」,你卻讓我到戰亂頻繁的關東送信,「今夜宿誰家」我都不清楚,你還跟我計較錢不錢的問題——那錢是我該掙得,是我用生命換來得。

大津皇子這首詩,在日本文學史上有著無以倫比的地位。趙興剛抵達日本時,出於小心,曾詢問過當地著名詩人的作品,此時恰值武士文化興起的時候,這首面對死亡充滿坦然的詩,立刻被人介紹過來。以至於趙興沒記住《古今集》、《枕草集》里的名詩,獨獨記住了它。

趙興的討好很見效。這時的日本人,對天朝充滿仰視的心情,突然有一名天朝舉子吟誦出他們最喜愛的詩,這讓他們感到非常榮耀,所以他們非猛烈喝彩不足以表達自己的心情……嗯,結果他們都忘了剛才為什麼而爭執……結果,他們喝彩的越激烈,反而越是讓那位貴婦以為:自己不給錢、不給很多錢,簡直都不好意思活下去了。

他們不是在為即將付出的高額報酬而喝彩的呀……嗯,大家都忘了這點。

「如此——天朝人,你說吧,想要什麼?」貴婦爽快地詢問。

※※※※

兩天後,蘇軾正帶著王鞏返回雪堂,原先雪堂的東側,臨江處已佇立起一間大磚房。工人們還在磚房頂上搭了個小竹棚。

這棟磚房外牆部分沒有絲毫裝飾,內牆則抹得很光滑,蘇軾覺得那牆面似乎不同於普通泥巴,隱隱泛著灰色。這讓他很好奇。

王夫人歡喜的迎了上來,由衷的讚賞說:「這群孩子,幹活兒真快。瞧,他們在房頂還給你搭了個棚子,說是讓你坐在屋頂看風景。」

王鞏看著蘇東坡這棟明顯不符合當時風格的房子,很感興趣,他興緻盎然的拉著蘇軾四處觀賞。

一架木梯沿著外牆盤旋而上通向屋頂。王鞏與蘇東坡站在木梯的盡處,看幾個工人在忙碌。程旺站在樓梯口,一邊攔阻二人一邊解釋:「師公,屋頂的泥還沒有硬,現在還不能踏……明天,明天就好。」

蘇東坡的目光落在那幾個忙碌的工人身上。一名工人正蹲在那裡抹泥,另一名工人正將白色的石灰拌進泥里。他搖搖頭,指著那些石灰說:「這不對,你老師曾問過我灰石,但他的用法不對,這東西不應該拌入泥中,應該等泥干透了再刷上去才能粉白。」

程旺回答:「師公,這沒錯,是老師特地交代的。說用這樣的灰泥抹屋頂,才能隨意踩踏,而且不漏雨。」

一陣嘩啦啦的滑輪聲把蘇東坡的問話堵在嘴裡,他順著聲響望過去,發現在屋角搭了個木架,架子上面綁了個滑輪。隨著滑輪的聲響,一大桶水搖晃著升上屋頂,工人們從滑輪上摘下水桶,將鉤子放下……不一會兒,滑輪又吊上來一捆竹席。

王鞏一拉蘇東坡的袖子,說:「走吧……你說的不錯,這弟子果然精通雜學,而且不是一般精通。」

他是在說趙興。趙興雖然不在現場,但這棟房子卻是在趙興的弟子帶領下建的。瞧那些孩子一副小大人樣兒,輕車熟路的指揮工匠,兩天搭起這樣一棟磚房,由此可以想像:類似的事情他們干過不止一次。

※※※※

這時代,燒磚技術已經很成熟,但磚房不多。現代人推測:是因為黏合劑的原因。古人沒有水泥,砌磚房需要往黃泥中摻糯米汁等黏合劑,造成建房成本居高不下。

王鞏這時已經看出來了,這棟房子採用了完全不同的材料,比如屋頂不是鋪上茅草,而是用灰泥代替,這讓他很期待看到完工的房子。

「我且多留幾日,也住住『東坡新居』」,王鞏微笑著說。

原本,歷史上王鞏會在蘇軾那裡盤桓五天,但現在他一口氣停留了十天,期間也參加了這次黃州文人的中秋聚會……

此事的後果是:一隻蝴蝶煽動了翅膀,多米諾效果爆發了。

房子建好後,晾了兩天開始粉刷,粉刷完後又晾了兩天,然後才是搬進新居。那雪白的牆壁讓王鞏讚賞不已,蘇東坡則豪興大發,很浪漫的在白牆上繪滿山石怪樹。臨走時,王鞏戀戀不捨,非問程夏要走了房屋的建築圖紙和建築方法。從此,石灰的用法擴散開來。

這棟外表普通,內部潔白素雅的房子也驚動了徐知州,看在蘇東坡的面子上,他倒沒有為難那些建房工人。最後,他也有樣學樣,問程夏要走了一份建築圖紙,在官衙內仿「東坡新居」的模樣,建了一棟磚房。

這棟新「雪屋」也讓蘇東坡恢複了一些人氣,臨近州縣的文人由此知道,這位大詩豪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候,也有人肯不計代價伸出援手。於是,蘇東坡的訪客逐漸多了起來,東坡新雪屋也逐漸成為黃州一景兒。

文人們對那個屋頂滑輪的設置尤其讚賞——人在屋頂飲酒談詩,所需要的茶水、酒菜可以通過滑輪吊上,無有攀援之苦,簡直是懶人最愛……

這滑輪設置,其實並不是刻意為之。現代農村民居都有這裝置,農村的屋頂是用來當曬穀場的,所以都裝上一步滑輪用於吊送穀物。趙興所設計的就一現代普通民居,所以有了這裝置。

在文人墨客的讚賞中,也有人提出見一見蘇東坡這位新門生,然而,趙興卻始終沒出現。直到重陽節都過去一月,趙興依舊沒有回來,這讓蘇軾禁不住有些忐忑。

按宋史記載,從海路到日本只需要七天。趙興一去,前後已過了倆三個月時間,就是送人送到日本也早該回來了。

難道是拿著我的詞告發去了?不會吧?我這幾首詞沒什麼犯忌的啊。

蘇軾忍不住問天天來這兒報道的程夏與程家坳的十名孩子:「你們老師有消息嗎?」

程家坳這十名孩子是在東坡新居建好之後,順勢賴在蘇東坡這裡日日請教。接觸時間長了,蘇東坡也明白,就他們當中最出色的程夏來說,其才學也就多識了幾個字而已。他能考上貢士,一定是趙興在裡面做了手腳。

這種官場潛規則,蘇軾也沒能力超脫,但他隨之息了直接將孩子們收為弟子的興趣。只看在這群孩子很勤快,日日請教不止的份上,在閑暇之餘隨手教孩子們一下,以打發時間。

當蘇軾問道趙興的消息時,程夏叉手回答:「師公,老師已經接到太師婆生產的消息,他說在『百晬』前一定趕回來。」

嬰兒降生百日,古稱「百晬」,俗信以長命百歲為吉,遂將百晬稱為「百歲」。宋人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育子》:「生子百日置會,謂之百晬,至來歲生日,謂之周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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