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華麗的前奏曲 第十七章 觸犯刑律

趙興笑的很溫和,像對待自己的小弟弟般親切,他彎著身子,摸摸蘇二公子的頭,耐心解釋:「這牛不是用來養的,它是用來吃的……過幾日就是中秋,你家沒有熟肉,我是來送肉的。」

蘇二公子很天真,他看一眼可愛的小牛,很好奇的問:「活牛怎麼吃?」

趙興直起身來,板著臉訓斥:「去,小孩子家,一邊玩去,這牛馬上會『跌死』……這過程比較血腥,小孩子家,最好別看。」

蘇二公子立刻轉身,尖著嗓子喊:「姨娘,這牛不是養的,是用來吃的。」

當蘇迨跑進「雪堂」時,蘇東坡剛拿起一本書,準備給程夏、程爽講詩詞格律、字詞韻腳。聽見這話,二程忘了學習,他們興奮地跳起來,衝出門口,邊跑邊喊:「噢噢噢……老師要舞刀了。」

蘇東坡已理解趙興的意思,他牽著蘇迨的手,將他抱入懷中,準備給他講個故事分散他的注意力,恰在此時,院中響起一聲凄慘至極的「哞」聲。

只一聲,聲音嘎然而止。

王夫人接著衝進房,面色蒼白地問:「三兒在哪?別讓他去院子。還有負犁(蘇簞、年四歲,蘇邁長子,蘇軾長孫,蘇軾給取字『楚老』,因體格碩壯,乳名又戲稱『負犁』)。」

蘇東坡很鎮定,他捋著鬍子說:「離人做事膽大心細,既然他想到讓迨兒走開,定不會當著三兒、簞娃的面舞刀殺牛。」

王夫人摸著胸口,喘息片刻,才繼續說:「太可怕了——離人殺牛居然不用捆,他就站在牛邊,滿臉帶著笑,摸著牛脖子,一邊跟牛小聲說話,一邊從身上抽出一根細刺,就這麼一刺……」

王夫人滿臉都是震驚的表情,她喘息半天,艱難的續道:「……就這麼一刺,牛隻叫了一聲就倒下了。然後……然後,離人抽出那根鐵刺,臉上還帶著笑,用絲帕擦拭刺上的血跡——白色絲帕啊。」

王夫人的描述很樸素,但蘇東坡已經感覺到場面的震撼——正午,陽光強烈:白色的絲帕、殷紅的血、一個滿臉帶著笑的男人、一頭只叫了一聲就倒斃的牛……

「朝雲嚇的邁不動腿了」,王夫人斷斷續續補充說。

男人心腸都比較硬,更何況蘇東坡還寫過「左牽黃,右擒蒼」的狩獵詩,雖然他從王夫人的描述中也感到驚心動魄,但他顯得很淡定:「我們有肉吃了……今天我提前回來,是因為路上接到知州通報,驛館傳信:王定國(王鞏)將來……讓離人搞吧,多準備幾壺酒,招待定國。」

聽到王鞏王定國要來,王夫人馬上驚喜交加,她立刻二話不說,行了一個福禮,快樂的跑了出去。

蘇軾的好友王鞏(字定國)因受「烏台詩案」牽連,被貶謫到地處嶺南荒僻之地的賓州。現在他遇赦返回,這意味著「烏台詩案」的負面影響逐漸降低。有了王鞏的例子在前,也意味著蘇東坡的苦難有了終結的希望。

院子里發出一聲歡呼,聽嗓音似乎是趙興的兩個學生。

獵戶出生的二程不以殺戮為惡,他們這是為趙興的表演而興奮。與此同時,院里突兀地響起幾個粗嗓門的訓斥……蘇東坡聽出來了,這是城門的衙役,他們經常來。

中國古代,牛是國家資源,宰殺耕牛是觸犯刑律的,兩名衙役肯定是看見了牛倒斃的場景,所以來找事。

衙役的叫喊聲中,還有兩個汴梁腔高聲辯解著,他們似乎是在竭力強調,牛是他們殺的,而他們不屬於這條法律管轄——能有這麼大的口氣,只能是那兩名多日沒出現的倭人,他們回來了。

蘇東坡趕緊起身,等他來到院中後,發現現場已無需他調解。爭論已經結束,趙興正很親熱的摟著班頭,用非常強硬的口氣,鄭重宣布:「毫無疑問,它是跌死的,沒人欺負這頭牛,不信,我砍下一條腿來,你拿回去嘗嘗……一嘗你就知道,它絕對是跌死的。」

班頭沒有質疑趙興的說法,他輕輕甩脫趙興的摟抱,蹲下身子,好奇的檢查牛屍體。

地上幾乎沒有流血,整頭牛躺在那裡,僅牛嗓子眼有一點小小血斑,班頭盯了血斑片刻,忽地打了個哆嗦,臉色像是白日見鬼般蒼白,他渾身冒汗,嘴唇顫抖,說不出話來。

隨班頭來的另一名衙役沒一點幽默感,他很囂張的打量著平整的院落,質問:「跌死的?它跌在哪兒?你在院里給我找出一塊石頭來。」

趙興笑眯眯的牽住對方的手,和藹,但有力地說:「相信我,它是跌死的。」

衙役的臉色變了,他似乎發了一陣呆,而後看了看班頭,滿臉堆笑的說:「舉人老爺說的有理,我也覺得它像是跌死的,班頭,你認為呢?」

那班頭直起身來,一邊打著哆嗦,一邊結結巴巴的說:「當然,當然。」

隨後,他夾著腰刀,像鬼魂一樣逃離現場,等竄進城裡,一名老軍湊近兩人,舔著笑臉問:「兩位差官,如何?」

※※※※

這名老軍在歷史上也有點名聲——蘇軾貶謫到黃州時,每日夜間就朗讀杜牧的《阿房宮賦》,一讀再讀,每讀一遍,即再三咨嗟嘆息。外間屋裡兩位侍奉他的老軍深夜久坐,頗覺睏倦,其中年輕者長嘆一聲道:「不知這文章有什麼好處,夜深苦寒,猶不肯睡。」

當時,這名老軍卻回答:「也有兩句好。」

前者大怒,說:「你懂得什麼?」

老軍回答:「我愛聽他念『天下人不敢言而敢怒』。」

現在「天下人不敢言」有個註解——聽了老軍的問話,班頭板起了臉,答:「牛是跌死的,我查了,我確信。」

老軍依舊笑著:「兩位差官,別逗了,我在城頭分明看見那人繞著牛轉了幾個圈子,然後抽出一根鐵刺,一下把牛刺倒,……我親眼看見,就這兩隻眼睛親眼看見。」

班頭板著臉,陰沉的問:「鐵刺?多麼粗細的鐵刺?」

老軍比了個筷子粗細,繼續笑著。

班頭怒氣勃發:「那是一頭牛——如果有人告訴你,一頭牛被這樣一根細細鐵刺戳倒,沒吭一聲就死,而且那個牛還沒綁起來,而且地上也不見血,你信嗎?」

老軍也一臉的不可思議:「當然不信——我要不是在城頭親眼所見,我決不信。」

班頭理直氣壯的反問:「你親眼所見都不信,這訴狀怎麼寫——你說,那麼大一頭牛被根細鐵絲刺倒,我跟知州說,知州還不啐我一臉……

你說,這人的錢你敢拿么,萬一惹怒他,他也對你來這麼一下,讓你也像那頭『壯牛』一樣,誰信是他乾的……你知道,那罪官可是知州大人的座上客,你死了誰理?」

這時,同去的衙役渾身哆嗦不敢插話,班頭離開城門一會兒,他才醒過神來,連忙慌慌張張的追上班頭,小心翼翼的問:「班頭,他的錢……我這裡有錠銀子,班頭,你真沒拿錢?」

班頭嚴厲的瞪了他一眼,提醒:「問什麼?這事就這麼算了,誰都不準提起。以後再遇到這個人,躲著點。」

東坡田裡,已經回來的蘇邁也在看著躺倒的牛,蘇二公子已經跑出來,遠遠的看著這裡的動作。12歲的蘇三公子、四歲的負犁則被抱進房裡。兩名倭人興奮地打下手,蘇東坡、王夫人、朝雲站在門口遠觀。

蘇邁端詳了半天,忽然開口:「為什麼沒流血?」

這是蘇邁第一次跟趙興說話。

「傷口太細,心臟噴出的血堵住了傷口——大公子,如果我們現在剖開它的肚子,它肯定滿肚子的血。」

蘇邁點點頭,而後和善的說:「不要叫我大公子!你對阿父執弟子禮,就呼我『叔黨』(蘇邁的字)吧,若不嫌棄,呼我為兄即可……你怎麼不捆牛呢,不怕一下子殺不死,牛亂跑嗎?」

「我喜歡把複雜的事情簡單化——捆了牛,『跌死』的成本就要上升。」

「哦,成本?……這詞有意思。你手裡的劍可是寶物?這是劍嗎?很稀奇!」

其實,蘇邁如果見過西班牙鬥牛表演的話,便對這手藝不以為然。順著脖子一劍刺入心臟,那是鬥牛士的基本技巧。優秀的鬥牛士都是用激怒的成年公牛做目標的,而這樣未成年的溫順小牛,是十歲初學者的入門門檻。

這裡面有啥技巧:武器好——一把鋒利的刺劍;動作快——只要意志堅定都能做到。

而後一點,對經過野外殘酷求生的趙興來說,不是問題。

趙興提起那把刺劍,毫不吝嗇的塞給蘇邁:「給你。這是我前不久去泉州買書時,從一名阿拉伯人手裡買來的。我聽說,學士正在活動,想讓你去鄰縣任縣尉,兄長沒什麼好送的,這柄劍正好給你防身。」

趙興沒有告訴蘇邁,這種刺劍的製作法是從歐洲傳入阿拉伯的。這幾年,歐洲正在醞釀十字軍東征,西方技術在衝突中傳入阿拉伯。刺劍傳到阿拉伯後,因為它太纖細,似乎很不實用,所以唯在阿拉伯後宮比較流行。

蘇邁甚至不知道趙興所說的阿拉伯是什麼,當時中國對世界的了解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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