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華麗的前奏曲 第十六章 又得浮生一日涼

趙興還在看著石灰牆感慨。

世界第一石灰牆呀,我竟然有機會站在牆下——扣牆皮!

感謝蘇東坡。是他,讓我們在這個喧囂忙亂的時代,依然能感受到一絲曠朗的清風迎面吹來;是他,讓我們再回首,重新走過一段美的歷程。

這時代,文人士大夫都喜歡醉情于山水——比如蘇東坡的老師歐陽修最喜歡說的那句話「醉人之意不在酒,而在乎山水之間」,而唯有蘇東坡能靜下心來,觀察百姓的市井生活。

據說,他在謫居黃州期間,有一個老婦人因為賣不出去豬求他幫忙,他替老婆婆寫下了那首有關豬肉的廣告詩:

「黃州好豬肉,價錢等糞土。

富者不肯吃,

貧者不解煮。

慢著火,少著水,

火候足時它自美。

每日起來打一碗,

飽得自家君莫管。」

蘇東坡這首詩里隱藏著一種豬肉的做法,依法烹調出的豬肉就是中國名菜「東坡肉」。

唯有這樣一個關注市井的人,才能發現市井百姓所使用的「粉筆」,然後才能想到用石灰刷牆。如果古代中國的文化精英都像他一樣觀察市井,那麼……

趙興心有所思,回答蘇軾的問題顯得有點心不在焉,再加上他確實說不出自己的師承來歷,所以回答變得不著邊際:「門生出身於鄉野,所會所能,無師自通也!」

蘇東坡流露出訝然的神情。

或許,這種訝然帶有點輕蔑,或許,是趙興的學生誤會了,他們看到蘇東坡不信任的神色,程爽忍不住跨前一步,驕傲的說:「吾師學的是武侯遺學,惜當世無人能識,故自謙學究天成!」

「武侯」——這名字正捎到蘇東坡癢處,他是四川眉縣人,武侯正是川人最敬仰的人物。蘇軾立刻悚然動容:「你去過蜀地?」

趙興拱手答:「青城天下幽,峨眉天下秀!」

四川可是蘇東坡夢魂纏繞的地方,他自從出了四川後,終身未能再返故鄉。

為何如此?

為了避嫌!

蘇東坡的遭遇傳到四川後,有個四川人認為朝廷待他不公,或者說:以朝廷待川人蘇軾不公的名義發動了「起義」,他並不是希望起義成功後迎接蘇軾回鄉,而是希望成功後自己坐上龍庭。隨後,朝廷費盡周折才把這場叛亂鎮壓下去……

此後,蘇東坡終生不敢提回鄉,結果他死在常州,葬在潁川。

蘇東坡是輕信的!

宋代是一個宗法社會,什麼叫宗法社會。在古代交通不便利的情況下,古人是不可能隨隨便便未經批准前往外地的。當時也沒有電影錄像,如果一個古人知道外地的情況——哪怕是知道片言隻語,也只能說明,他絕對在當地待過。

趙興僅僅一句簡單的詩文,蘇軾就確信面前這人確實在四川待過,他一聲嘆息,長吟思鄉詩——

「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

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

且趁閑身未老,盡放我、些子疏狂。

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

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

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雲幕高張。

江南好,千鍾美酒,一曲《滿庭芳》。」

聽到趙興介紹表字「離人」後,蘇東坡更高興了,他翻箱倒櫃,摸出一件手稿,神神秘秘的問:「此詩稿被我去年中秋寫成,離人讀過這首詩嗎?」

詩寫的什麼——「春庭月午,搖蕩香醪光欲舞。步轉迴廊,半落梅花婉娩香。

輕雲薄霧,總是少年行樂處。不似秋光,只與離人照斷腸。」

趙興不自覺的念出他最欣賞的幾句:「輕雲薄霧,總是少年行樂處……妙!絕妙!」

其實蘇東坡問的不是這個,他這首詩里最後兩個字是「離人」,謫居黃州之後,他在感慨自己是背井離鄉之人,偶然遇到趙興,看到對方狂熱崇拜的架勢,他以為趙興是因為讀了這首詩,心有同感,所以取字「離人」。

拿出這首詩時,蘇東坡是很得意的,趙興的表現的像自己的鐵杆粉絲。這讓他飽受世態炎涼煎熬的心感到溫暖,所以他才不顧危險,拿出詩稿。

為什麼說「他不顧危險」?

通過交談,趙興知道了蘇東坡為什麼會出現在浠水,是因為貧與病。這位在浠水邊逢人便問鬼故事的孤獨老頭,剛遭遇了一次出賣與背叛,大科學家沈括利用他的信任,騙取了他的詩作,而後獻給朝廷,斷章取義地說他寫詩諷刺朝政,也幸虧高太后是他的絕對「粉絲」,竭力替他開脫,才使他僥倖躲過了死刑。

貶謫到黃州後,蘇軾生活窮困,曾前往蘄水(浠水縣)求田,希望自耕自種讓家人不再挨餓,不遂。後在故人的照顧下,在黃州得到東城門外的荒坡(東坡),開墾荒地,「東坡居士」的別號便是他在這時起的。

年老書生拿筆的手用來揮鋤,文弱的身體要養活一家幾口人,因為耕作勞苦,蘇軾患上臂疾——現代說法是「肌肉拉傷」,不得不前往浠水神醫龐安時家治療,因而常在浠水徘徊。

那一年,蘇軾48歲!

烏台詩案後,蘇東坡貶謫在黃州,得了一個閑官:黃州團練副使(相當於民兵副隊長),正處於監視居住的待遇,地方官按期來到他的住處,檢查他的言行以及書稿。為了避禍,蘇軾將很多詩稿悄悄焚毀,一小部分被兩位倭人偷偷藏起,到蘇軾復出這些詩稿才重見天日。

所以蘇軾現在把詩稿拿給陌生人看,實在是件極具勇氣的事——也是對趙興極大地信任與肯定。

趙興感懷蘇軾的坦誠,他只顧讚賞詩句之美,卻把詩句中的「離人」兩個詞忽略過去,蘇東坡孩子脾性犯了,他用指頭使勁敲打詩稿上的「離人」二字,就等對方評價。

這首詞的最後一句也很不錯,趙興嘆了口氣:「你我皆『離人』!」

只這一句話,便拉近了他與蘇東坡的關係。

又聊幾句,趙興想起剛才的疑惑,反問:「為什麼是『也』……我是說,你剛才問『我也參加取解試』嗎,為什麼是『也』?」

※※※※

蘇東坡沉默片刻,黯然的回答:「吾子邁也將參加今年的取解試。」

蘇邁確實參加了這一年的取解試,通過取解試後,他沒有繼續參加省試,而是到了臨近縣當了一名縣尉,從此以吏員的身份在大宋官場輾轉。

說起來蘇邁去當縣尉,還與一篇偉大的作品有關,蘇東坡親自送蘇邁去赴任,並繞路前往石鐘山,與兒子一起探究石鐘山叩石作響的原因,後來寫下了著名的《石鐘山記》。

蘇東坡的這番考察是在體驗用實踐的方式考察理論。這實際上是一種科學實驗手法,而且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一篇科學考察報告。然而,士大夫們沒有注意到他所使用的科學推理,所以中國沒有系統化的科學體系。

一起參加取解試,不知道能不能算做「同年」,趙興生恐自己說錯了話,他只是默默的向蘇邁拱了拱手,見到那個老實人也沒有說話,他轉過頭來詢問蘇東坡:「邁兄應試,我等當避你鋒芒也。」

蘇東坡哈哈大笑起來。

這句話其實說得是蘇軾。當年蘇軾進京趕考的時候,歐陽修看到他的詩文,立刻大驚失色,說「此子將來必定不凡,我當為他避路而行」。如今趙興用這句話來說他的兒子,令蘇東坡很開懷。

其實,蘇邁這時的離去也是一種無奈。蘇東坡因為生活困窘,他就按照農村人的通常做法,讓成年的大孩子出去自立門戶。而蘇邁這一走,因為生活所迫,他再也沒有回到父親身邊,《石鐘山記》是他對父親最後的記憶。

正因為這個原因,蘇東坡笑得有點苦澀。

這是一個悲情人物,趙興雖然不了解情況,但他從蘇東坡苦澀的笑臉約略猜出對方的困境,他有一點黯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倒是蘇東坡開朗,他一會便把話題轉過來,與趙興聊山水,聊詩歌……還聊鬼。

「什麼?你不通詩賦?」蘇東坡感到難以置信。

這時代沒有拼音,沒有字典,人們識字全靠老師口口相傳,識得字越多,代表對方看的書多。趙興剛才讀蘇東坡的詩,讀起來毫無磕巴,蘇東坡不信這樣的人居然不懂詩歌。

還是王夫人進來解了圍,她笑著扯扯丈夫的衣袖:「官人,離人學的是經天緯地之學,豈會把精力放在尋章摘句上。」

王夫人就是王夫人,現在房間里放不下屏風,但這位王夫人也學了她姐姐的作風,一併躲在一邊傾聽這番對話,以便幫助丈夫判斷客人。

蘇東坡一貫聽夫人的,尤其在識人方面,他稍稍一呆,立刻想到對方看見滿屋雪花時那離奇而跳躍的思維,便附和的點點頭。

明白雖明白了,但他好為人師的癖性不改,立刻從床下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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