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華麗的前奏曲 第三章 族長的錯誤推理

可他能拒絕嗎?

程同把孩子們的創業當作程家坳的公產,這是宗族傳統。這時代沒有私權;族裡的孩子還沒有成年,所以,拿現代的觀念「所有權」概念,跟他們說不通。

念了幾遍「慎言」,趙興搖了搖頭,自顧說起自己的事:「昔日李太白曾言: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所以,我打算開春後領孩子出去遊學——先在附近轉轉,而後稍遠……

去年我已攢下了一筆路費,孩子的食宿都不用長老發愁……無論村裡怎麼安排,今年孩子們都幹不成正事,索性別給他們派活了……嗯,我的費用夠十個孩子遊學,我就挑十個孩子隨我走。」

趙興說這話其實是在間接發泄自己的不滿,他的話引起一片嗡嗡聲。然而,山民注意的卻不是他的怨氣。

程族排行第二的「長老」程老二馬上接過話頭:「哪能,老師帶孩子出去……遊學,我們那能讓老師自己出錢。我家那小子,錢由我出。」

程老二的孩子程濁,是所有孩子中最頑劣的。聽到趙興只帶十名孩子走,程老二擔心自己的孩子選不上,所以連忙表態願意出錢。

程老二是名壯年漢子,這位獵戶狩獵的技巧全村第一。由於常年不在家,孩子缺乏父愛而頑劣不堪。幸好他豐厚的獵獲足以支持不斷的道歉行為,使鄰居還能容忍孩子的頑劣。

其實,程老二當初分送獵物的舉動也是出於無奈。因為宋人的保鮮技術缺乏,因為獵物無法保存,所以狩獵技藝高超並不能使人富足,多餘的獵物只能趕緊送出去。所以程老二雖然本事大,但也家無餘財。

趙興來了後,程老二的處境變了。趙興「發明」了煙熏肉、燒臘肉、腌漬肉等保鮮技術,並開始把成品切割出各種造型,裝在精美的竹器中銷往大城市。這些「深加工」山貨,頓時成為權貴們桌上的珍饈。

對獵物的需求量大了,程老二乾脆組織了個狩獵隊,負責給趙興提供原料,而後迅速成為村裡的「暴發戶」。僅僅一年,原本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他也成了程家坳「二富」,穿得起綾羅綢緞了。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話是不是李白說的,程老二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是否有「李白」這個人。不過,程老二明白一個簡單道理:不能跟丟了老師。孩子跟趙興走的近,不僅能識文斷字,還能學會一門手藝。

趙興這次打算幹什麼?「遊學天下」,讀書人的高雅事。程老二「衣食足」了便想著下一代有出息,這麼高雅的事,老師只帶十個人走,能缺了誰?誰又知老師這次出去,還會教學生啥玩意兒。到時候,別的孩子會我家孩子不會,那我還是「程老二」嗎?

想到這兒,程老二才不顧祠堂秩序,神色急切地插話。

程老二這憨貨都知道其中的奧秘,火塘邊圍坐的「長老」個個都不傻。程老二插話後,其餘長老也不顧祠堂秩序,紛紛表示:一定讓自家小子帶齊路費和乾糧,追隨老師端茶倒水……

讓趙興這一攪和,祠堂內的討論頓時跑題了。

程同蹲在火塘邊一直沒插話,許久,他瓮聲瓮氣的問了句:「老師要去黃州么?」

趙興點頭。

程同「哦」了一聲,決斷:「如此,老師且安歇吧。」

趙興起身告辭。

在他身後,祠堂里的人繼續忘了開會的目的,他們七嘴八舌的議論起孩子們即將開始的遊學。

孩子都能遊學了,家長馬上感覺身份提高了不少……嗯,自己原先也就是鄉民一個,但現在,似乎該稱自己為「員外」了。問題是:程家坳里都是「程員外」,不好區分。

討論到這兒,幾個「長者」興緻勃勃的商議:也許該依據排行,把自己稱呼為「程二員外」、「程三員外」……或者去找老師給自己取一個名字,以後按名姓稱呼,例如:「程同員外」,等等。

談到「程同員外」,人們又不禁望向了一直沉默的族長,祠堂里的聲浪頓時降低許多。

程同自趙興離去就一直沒說話,只顧低著頭,用撥火棍在火塘里畫圈圈。程二是個楞子,他咧開大嘴用新稱呼稱呼族長:「程大員外,你給個主意——我們該咋辦,大伙兒都聽你的。」

程同氣急。

這都什麼事兒,原本該討論的是「年度工作計畫」,現在居然討論起「員外」的問題。他重重一頓撥火棍,沉聲喝道:「夯貨——老師這是打算走啊。」

程老五不解:「不會吧?咱村待他不薄呀。」

程同理解不了私權概念,而在這個時代,程同的做法完全符合宗法符合律條。他感覺到趙興的不滿,但不知道對方為何不滿,所以他邊說邊整理思路,但這一整理,就跑到歪路上了。

「這不是薄不薄的問題——夫子初來時,我就發現他不簡單……」在這裡,程同特意用上了敬稱「夫子」。他頓了頓,繼續補充說:「當年,他治好了村裡的牛,我用上好的蘭溪小龍團款待他。蘭溪小龍團呀!那是貢品,皇宮裡人喝了都誇好……

嗯,可他一端起茶盅就皺眉,直到品了幾口茶湯才微微點頭。我當初就在納悶,他怎麼看不上蘭溪小龍團呢?這事我琢磨了很久,直到去年我隨他到縣城,看他在攤上把玩茶盅,那時我才恍然:原來他當初不是對茶皺眉,是對茶盅不滿意。

咱喝茶都用陶碗,可大戶人家不用這個。我見他手裡把玩的是杯子細細小小,問他是啥,他說是紫……紫甌兔毫盞,是宮裡最喜歡的茶具。我這一聽,立刻出了一身冷汗。

兔毫盞,聽聽這名字,咱鄉人會說這個詞嗎?別說見過,聽都沒聽過,可他就能一口說出來歷,還說是京城宮裡的喜好。你們聽聽——喝茶都這麼講究,這人來歷能簡單么?」

族長的話立刻引起程老二的共鳴,他風風火火地說:「不錯,老師初來寨子,雖衣衫破碎,形如乞丐,可那身衣料……嘖嘖,非綢非麻,咱都沒見過。我家婆娘說,那針腳勻的,不是普通人能納出來的,我估摸著:那應該是貢品,宮裡也許……」

「噤聲」,程同厲聲喝道。

※※※※

程老二有話憋不住,他馬上跳過對衣服的評價,繼續說:「還有,老師來的時候,身上背了一張木弓,後來我偷偷一試……嘖嘖,好弓啊!弓力強勁、矢可透甲。就說那弓弦,我到今兒都不知,那是啥獸筋做得。」

其實,程老二談到的「弓」,也只是趙興用最簡陋的木材,因地制宜作的簡陋弓。弓弦是女人裙裝上的繩帶。

不過,這張弓的製法與傳統弓不同:它沒經過火烤,直接用一根硬木彎曲而成。

製作這樣的弓是有技巧的,趙興從書上學來的技巧,自然比宋人的摸索強百倍。與此同時,經過野外求生的鍛煉,趙興的箭射的當然也不差。因為射不中獵物他就要挨餓,就要餓死。結果,他的求生本領遠不是山民所能比擬的,因為他既有理論知識,又有實踐經驗。

而程老二則是靠本能混飯,他找到趙興,央求製作弓箭,趙興脫口而出的指點,等於捅破了一層窗戶紙,讓單純靠本能的程老二驚為天人,因而佩服的無以復加。

其實,趙興自進入寨子,就一直以文人形象出現。但他一米八的身高,往哪裡一站即顯得極為雄壯,而生活在以武力求生的千里大山,武者的形象更受人尊敬。所以程老二越說眾人越覺遺憾:這樣一位能文能武的老師,程家坳居然留不住他——我們那兒得罪他了呀!

程同繼續回憶:「我第二次發現他不簡單,是在那年冬天,大雪,天寒,我請老師來,喝程夏從樊縣帶回來的潘生酒,可夫子僅淺酌了一下,便再也不肯嘗。我再三勸飲。但夫子只說:味寡,難入口!

從那以後我就知道,夫子不是尋常百姓家養大的——上等香茶他喝不慣,天下名酒他不入口,這可不是百姓人家養大的孩子。」

族長這番話,實際上是在重複程老二的意思,但他最後的補充,卻頗有點「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味道。

「趙乃國姓!」在眾人的震驚中,他掃了一眼火塘邊人的臉色,繼續說:「趙乃國姓!……此人穿著打扮都不普通——不過,這不是我們鄉人該談的,就談我的想法吧。

我聽說,先生(宋朝『先生』這個稱謂,是稱呼道士、和尚與醫生的)出現前一年,秦鳳大旱,二十萬流民入廂,被遷徙至淮南……先生不肯談來歷,最簡單地說:先生或許是逃亡的廂民,但我猜他可能是名『廂將』——一位有著國姓的廂將……」

所謂「流民入廂」是宋朝的一個特定政策。每逢各地災害發生時,宋政府就將流民中身強力壯的人挑選出來,編入廂軍,供給他們簡單的食物、微薄俸祿或者沒有俸祿,讓他們服役或勞作,藉此將流民中的「禍亂之源」全部掌握在手中。

然而,廂兵實際上是奴隸待遇,他們辛苦完成各種勞役,甚至被官員當家奴,所獲收入僅僅是養活家人的口糧。於是,廂兵常會發生大規模逃亡。尤以大家族出生的人為甚。他們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