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點二十五分。
馬蒂達面容平靜地走著,她穿過城中心的貿易廣場,避開廣場臨側的市區教堂,禮貌地朝兩位站在街頭的巡警笑了笑,從幸福大街的十字路口西轉,周圍的建築群慢慢由商業店鋪、劇院、百貨大樓和精裝公寓,變為有些年頭,牆皮已然發黑的樓房。
艾茜趾高氣昂地跟在後面,她崇拜和迷信姐姐的力量,在旅途上,她們經過一片荒蕪丘陵地時,曾遇見了狼,小丫頭怕得要命,但嗜血的飢餓野獸,在察覺到獵物爆發出的巍巍神力後,哀鳴地四下散開。
在孩子的世界觀中,狼遠遠比人可怕,艾茜氣呼呼地在心底想,「偷了我的錢,還打翻我的蛋糕,有姐姐在,一定能逮住你們。」
人是種喜愛劃分等級的生物,這從聚居點的分布就能盡顯無遺,富翁、聲望顯赫的大人物、新貴族們,不會和普通市民混居在一起,而小市民們也對窮人、乞丐皺眉不已。
新莫良區坐落在城市西邊,是全市最陰暗貧窮的角落,官方統計中,這裡居住著三萬七千名公民,大多是生計窮困潦倒的苦力工人,無家可歸的流浪漢,老妓女、被主流社會不容的渣滓,就像是骯髒溝渠中淌過的人形污水,覆蓋著沉腐的泥。
經常能看到全副武裝的警探,衝進某棟破爛小樓的房間里,擰出幾個胳膊上有刺青的男人,讓他們交待不久前發生的罪案是誰幹的,而另一家不惹眼的酒吧頂樓,又有一梆子流里流氣的混混,議論著有人撈過界了,得給點教訓。
但新莫良區也是城市治安最穩定的地方,黑幫分子視這兒為家,有號召力的頭目們絕不准許有人在家裡胡亂鬧事,惹了麻煩出了糾紛,去外面解決。
兩個生人在夜幕下闖入了家中,一大一小兩位標緻的美人兒。
深夜十一點。
金手指的巢穴位於新莫良區東大街轉角的巷子里,遠離馬路,門前砌著簡陋的圍牆,牆頂釘著一排帶刺的鐵絲。
唐·文敦是個戴著眼鏡,打領帶穿禮服,個頭削瘦的中年人,從外表來看,像個正經商人多過扒手頭子。
不過此刻,他亮晶晶的額頭上正冒著黏稠的汗球,鋼框眼鏡的鏡片不停蒙上一層霧,讓他反覆取下眼鏡,擦個沒完。
在聖武士姑娘找上門來之前,他遭遇了一場更大的麻煩,面臨著關乎生命的大危機:教父在今晚親自帶人來查他的帳,事先沒有半點風吹草動,他來不及準備妥當。
按規矩,扒手團伙每月的收入,有七成要上繳給這位黑道大佬,但唐·文敦心知肚明,其中至少有三成被自己暗中扣下。
這活計本就沒有賬簿可言,是多是少完全由嘴說了算,他幹得神不知鬼不覺,原以為絕不會出紕漏。
六名大漢面容陰沉地站在房間里,其中一個穿著花呢上衣的男人拍拍他的肩膀,「夥計,別擔心,例行公事罷了,我並非懷疑你的忠誠。」
「皮爾先生,這是理所當然的。」唐·文敦笑得比哭還難看。
皮爾是教父的名字,這位大佬生平最恨被手下欺騙,唐·文敦還記得有個小頭目也是卷了筆錢,結果被發現,他不希望自己去海底和那個身上有五個彈孔的可憐蟲相聚。
「保險柜的密碼。」
「165674。」唐·文敦儘力掩埋住不安的表情。
櫃門被打開,裡面的三層格板上分別放著一堆現金和即付債券,最底層是唐·文敦私人的財產,一小袋金條和幾張匿名的存摺單據。
大佬估算了下數額,在合理的範圍內,符合一個小頭目的收入,於是笑著說道,「加起來差不多有八千塊,你很讓我滿意。」
唐·文敦鬆了口氣,他暗中在衣服上擦掉手掌里的濕汗,獻媚地回答,「當然,我可不敢對頭兒有所欺瞞。大夥好不容易來趟,不如來幾場牌局,或者找幾個姑娘來服侍您和兄弟們。」
他想找方法來討好對方,這次的突然檢查,讓他覺得教父對自己起了疑心,這可不是好現象。
「等等。」皮爾突然說,他在卧室里轉了轉,敲了敲牆壁,聽著迴音,然後取下了掛在牆上的一副裝飾風景畫。
畫框背後的牆皮上,露出一個砌在磚中的小暗櫃。
「嗯哼,意外之喜,讓我檢查下。」
唐·文敦的血液快要凝固了,他眼睛瞟向窗外的巷道,還有那扇半敞的門。
漢子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手放在腰側。
深夜十一點零七分。
橡樹果不會離橡樹太遠,找到了小混混,就能找到他們的頭子。
馬蒂達想著,她選擇了一家小酒館,招牌的燈熄了一半,屋裡煙霧瀰漫,有九張桌子,坐滿了穿皮茄克,腰間藏著匕首的男人。
小艾茜膽怯地躲在她身後,偷偷探出頭張望,一屋子外表兇狠的陌生人,滿嘴淫詞穢語,笑聲粗魯。
「聽說了么,南街的那幫小子剛弄了批硬貨。」
在黑道的行話上,將贓物分為浮貨和硬貨,前者是指容易銷贓的珠寶首飾,後者則是當局禁止私下交易的違禁品。
「最近風聲緊,貨壓在倉庫里遲遲脫不了手,遲早惹出麻煩,可別連累到別人,得有誰去和他們談談,大局為重。」
「有人瞧見皮爾大佬了,帶著好幾個人。」
「住嘴,大人物的事兒輪不到咱們操心。」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這便是墮落的真實寫照么?馬蒂達暗暗啐道。
我不該歧視鄙夷的,主不會放棄任何迷途的羔羊。馬蒂達又譴責著自己的偏見。
引導罪人遠離地獄,不是迷茫的我,有資格做的。馬蒂達在胸口劃著十字。
煙和酒混合的臭味讓聖武士緊蹙著眉,姑娘微微鞠躬,優雅地做了個最苛刻的禮儀老師都無法挑剔的問候禮,她輕聲說,「抱歉,打擾了,請問,我該怎麼聯繫到唐·文敦先生?」
無人理會,甚至沒人注意到馬蒂達的詢問。
一個酒吧女招待突然尖叫道,「該死,誰摸了老娘的屁股!」她顯然被哪個色迷迷的混蛋偷襲了臀部。
有人揶揄地舉起酒杯,「為女士的屁股乾杯!」
又一陣粗俗的聒噪,淹沒了馬蒂達再度提出的疑問。
「你應該大點聲,也別文縐縐的,否則再問十遍也是白費力。」艾茜提醒。
馬蒂達恍然大悟地點點頭,這兒不是上流階級的社交界,沒有衣香鬢影的淑女和風度翩翩的紳士,待人處事的方式得隨著環境的轉變而有所不同。
她吸了幾口氣,模仿著方才吧女的口吻,用最大的音量吼道,「唐·文敦在哪裡?老娘要找他!」
效果相當明顯,喧嘩的聲浪啞然而止,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大門。
馬蒂達卻有些臉紅,「老娘」是個粗俗的俚語,她為自己口吐髒話的行徑感到羞愧。
俗世是壇五顏六色的大染缸,待得越久,越會在潔白無瑕的心靈上塗抹出各種色澤。
酒館裡很有幾個下班的金手指,他們疑惑地交換了下眼神。
「仇家?」
「眼生得很,不像本地人。」
扒手們最會察言觀色,但眼前的兩位姑娘看起來毫無威脅力,就如兩隻誤入巢穴的小羊羔,他們放鬆了警惕,一個看起來是小頭子的人上前問道,「你是誰?」
「先生,您認識唐·文敦?」馬蒂達很高興有人來解答她的疑問。
對方裝著迷惑不解的聲音說,「唐·文敦?似乎有這個人,你找他幹什麼?」
「我想拿回失竊的錢袋,裡面有一張五十塊整鈔,七十二塊的零錢,合計一百二十二塊。」馬蒂達誠實地回答,說髒話尚可理解,但欺騙就絕對違背了聖武士的信條,「還有一盒蛋糕,值三塊錢,我希望能得到賠償。」
哄堂大笑,有幾個外幫的小子吹著口哨,調侃道,「唐·文敦怎麼混的,連女人都敢獨自找上門來。」
「哪裡來的笨妞!」金手指哭笑不得,他沒見過這種蠢得要命的姑娘,以為自己正在警察局裡報案么?他回頭朝同僚擠了下眼,讓他們出去查探下外面是否有灰佬的便衣。
手下很快轉回來,做了個手勢,表明沒有異常,不是警察故意布下的陷阱。
小頭子安心了下來,他想掏匕首,又覺得對付兩個小姑娘實在是小題大做,於是兇狠地吼道,「滾,你他媽的該慶幸自己還沒受到傷害。」
他轉身想走,一隻手鐵鉗似地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劇烈的疼痛讓小頭子以為骨頭都斷了。
「我只想要回屬於我的東西。」馬蒂達充滿歉意地說。
混混們圍了上來,有人握著小刀,有人敲破了酒瓶,兩個小妞也膽敢來新莫良區鬧事,這簡直是羞辱了所有的幫派。
「願天國拯救你們,犯罪的人,都將在地獄受到審判,祈禱和行善能減輕罪過。」馬蒂達想勸導這群走在歧路上的無知羔羊。
回答她的,是一個毫不憐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