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狗男女 第二十章 人格

打探隱私,滿足自己無聊的好奇心,是人類的陋習之一。車禍的現場、失火的建築、自殺者的遺體,總圍滿了假裝關心的旁觀人群,一件小事,如果出現在公眾面前,很快就會傳得滿城風雨。

我們經常用八卦愛好者或者長舌婦,來形容這種群體性的習性,其實說穿了,他們就是群禿鷲,隨時注意著腐朽的屍體,將不相干人的悲慘當成精神上的養料,從中獲得快活。

朱利爾斯小心翼翼地守護著自己的秘密。

蒂安大夫是皇太子的同盟者,他對外的身份是貼身御醫,隨時為殿下的傷風感冒等小毛病,開一副治癒的良藥。

這是位面容清瘦凹陷的和藹中年人,戴著學究氣的金框眼鏡,喜歡穿沉穩的灰色套裝,皮鞋總是擦著乾淨明亮,談吐理智文雅,讓人信賴。

很少有人知道,大夫早年曾在弗伊德教授,一位當代病態心理學權威人士的研究室里待過六年,是教授的衣缽傳人,對心理學這門晦澀複雜的學科具有相當的水準和認知。

「噩夢經常出現,有時候,我根本無法控制自己,分不清楚夢境和現實的界限。」朱利爾斯躺在長沙發上,閉著眼眸,嘆息著,「幫幫我,醫生,我不想傷害任何人。」

「必須鎮定,我的殿下。」蒂安寬慰道,「正如我以前說過的,它並不可恥,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在心底留有陰影。」

「醫生,我只相信你,但害怕自己。」朱利爾斯滿臉愁雲,他窸窣呢喃地囈語著,「我曾經幹了什麼!我養過一隻很可愛的貓,渾身雪白,毛茸茸的大尾巴,每天熹微破曉時,它就會爬到枕頭邊,舔我的臉,喵嗚叫喚著討食。但那天早晨,它死了,肚子破開,鮮紅的腸子流了一床,別人都以為是我太喜愛它了,抱著它一起睡覺,結果在夢中翻身時,壓著它了」,皇太子猛地坐起來,幾乎咆哮,「是我乾的?對,是我乾的!」

「放鬆,這只是件小慘劇。」蒂安注意著病人每一個細微的表情,他緊握住朱利爾斯的手,感覺到對方的掌心裡都是汗,熱潮潮地,「人們遇到壓力時,總會想法子轉移,鬥毆、爭吵、哭泣、砸碗碟,偶爾也會出現,將壓力釋放到一些柔弱小動物身上的情況,但那時你只是個孩子,不懂得如何宣洩,沒有形成律己的道德觀念。瞧,現在你長大了,知道用理性來控制慾望,不是好多了么?」

朱利爾斯喘著氣,好久才平息下來,「你說得對,特別是那些葯,靈驗極了,總能讓我平靜,驅逐掉住在心裡的魔鬼。」

「好了,深呼吸,你需要放鬆,吃過葯,回房間睡一覺,記得開窗,保持空氣流通對病有好處。」

看著僱主走出門後,蒂安大夫推了推眼鏡,來到書桌前,從上了鎖的抽屜里拿出厚厚的筆記本,在檯燈下開始記錄病情的進展。

他很同情朱利爾斯,一直想方設法幫助這個深受困擾的皇室青年。大夫研究出一種配方獨特效果顯著的新葯,並每月為皇太子做兩次心理輔導,一點點將病人拉回正常的人生軌道。

「……原始的野性本能,最初存在於每個人心裡,比如一個孩子,興緻勃勃地捏死螞蟻,從中尋求到刺激和快樂。但社會性、對道德和秩序的認同感、以及逐漸成熟的理智與自制力,使得這種本能消亡和被壓制,我的病人源於童年時期,生活在孤僻的環境中,受到過多的期待與父親嚴格的鞭策,在精神上產生了創傷,又因為身份的尊貴,很少受到責備,缺乏教育上的引導性,讓原始獸性隨著成長,呈現出人格化的傾向。」

大夫放下筆,揉了揉發脹的眼,想著,「還不算太晚,藥物控制和精神分析已經起了效用,假以時日,他能完全的康復。」

身後似乎有什麼,檯燈的光反射出模糊的影子,在牆壁上晃動。

蒂安疑惑地轉過頭去。

……

出於保密的目的,蜜月期間,每次皇太子進行精神分析治療時,都會選在佩姬不在身邊的時候,朱利爾斯命令所有的侍從離得遠遠,不允許任何人靠近窺探。

精神病醫生住在行宮左側的一棟雙層小樓里,悠揚的鋼琴曲正從遠處傳來,有一場妻子召開的私人宴會在主樓大廳里進行,參與者都是司法界的一些法官,他半途借口身體不適溜了出來。

剛剛晚上七點,太陽已經落下。

「你很虛弱,不是身體而是精神上的。」走廊上,瀆神者的幽靈透過意識說道。

「讓你見笑了,我腦子有時會出點小故障,多虧了蒂安先生,讓我好轉了許多。」

「但你真的相信那個醫生么?朋友,請原諒我的直言不諱,一位皇帝的繼承人,如果被人得知患有某種嚴重疾病,會在政治上掀起翻天大浪。如果他願意,能靠出賣秘密獲得享用一生的財富。」

「蒂安信得過,已經照顧了我三年,嘴巴與醫術一樣可靠。我有嚴重精神疾病的秘密只有自己和他清楚,連父親也不知道。哦,現在還加上了你。」朱利爾斯苦笑著,他摸了摸口袋,煩躁地說,「糟糕,葯昨天已經吃完了,我忘了拿新的。」

……

鐘聲富有節奏地悠悠響起,朱利爾斯迷茫地轉動著脖子,眼花繚亂,模糊的視線里閃爍著無數雪花似的斑點。他眨眨眼,覺得渾身酸痛,腦袋像是被重鎚狠狠敲擊過,一陣陣抽搐似的劇痛。

出什麼事了?

幽翳的昏暗中,他順著聲音望過去,終於讓眼眸對準了焦距,鎦金吊鐘的指針塗抹過夜光劑,發著微微的熒光,顯示出現在是八點整。

對了,我是來取葯的。

房間一片狼藉,散亂的紙張雜物鋪滿了整個室內,桌子被掀倒,一盞檯燈掉落在地上,還沒完全損壞,一閃一閃地仍透著光,在光的範圍內,有一股鮮紅色的液體在安靜地緩慢流淌。

血?誰受傷了?

他趔趔趄趄地走了幾步,被什麼東西絆了腳,差點摔倒,他伸手摸去,卻立即駭然地縮了回來,那是人的身體。不知是風,還是地板太平整,檯燈滾了幾圈,將光照射了過來。

橘黃色的黯淡光圈中,他看到了一張因痛苦而悲慘的臉,嘴唇是青紫的,眼球凸起,幾乎擠出眼眶,身體奇怪地扭曲著,碎了不少骨頭。

醫生?蒂安大夫!

他抱住還帶著點體溫的屍體,撬著他的下巴,嘴對嘴人工呼吸,擠壓對方的胸膛,但令人期盼的心跳和脈搏,早已消失無蹤。

朱利爾斯極為驚慌,剛想叫喊,一個聲音對他說,「保持沉默,這對你百利而無一害。」

「誰!」他環顧四周,良久,才發現是石頭中的那位古老魂靈,正在告誡他。

「你應該知道,是誰幹的。」

……

一小時前。

「這是什麼!天,你發過誓會為我永遠的保守好秘密的!」朱利爾斯面容呈現著病態的蒼白,他揮舞著手中的筆記本,「你居然瞞著我,記錄下了所有的事!然後,你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個瘋子?」

「冷靜,我是為你好,殿下。」蒂安大夫安撫道,「這屬於正常的診斷流程,每位醫生都會撰寫病歷,作為參考病情的佐證,你的精神病治療需要漫長的時間,我總不能將所有的細節都記在腦海里。」

「別信他,他並不准備為你保守隱私,而是待價而沽,賣個好價錢。瞧,寫的多麼詳細,任何人得到這本筆記,都會發覺真相。」腦海里,幽靈恰到時機地刺激到。

「它說,你想出賣我!」

「它是誰?」

「一位能保護我的鬼魂!」

「殿下,你正處於癥狀發作的周期里,所以開始產生妄想和幻聽了,大腦沒法子清晰的思考,來,躺下,吃過葯,讓身體和思維都平靜下來。」

朱利爾斯遲疑猶豫著,不知聽誰的好。

蒂安大夫犯了個大錯誤,他說了句絕不該說的話,「也許我能叫太子妃殿下來,其實她應該知道真實情況,按研究,家人參與到治療中,能給病人莫大的安慰。」

幽靈無聲地吶喊著,「如果你無比珍愛的妻子,發現丈夫有這種病,你覺得會發生什麼?」

不能讓佩姬知道,她會拋棄我!她不會容忍自己的丈夫,居然是個有精神殘疾的瘋子!

這個恐怖的想像充滿了朱利爾斯的腦子,他混亂無法思考,只覺得,醫生要害他,要拆散他的家庭,要讓他成為整個拜倫最大的笑柄。

他眼睛盈著血,這個溫文爾雅的懦弱青年,此刻容顏扭曲得如同地獄的魔鬼。

蒂安大夫畏縮地後退,沒退幾步,就被一隻手狠狠箍住了氣管。

朱利爾斯突然笑了,嘴唇湧現出一絲狂囂地微笑,「嗨,醫生。」他的聲音就如個優雅的紳士,在舞會上正朝著一位淑女邀舞,與表情形成詭異到極點的對比,「你去死好嗎?」

……

「我乾的?」朱利爾斯終於記起來了,他想嘔吐,濃烈的罪惡感就像一件用帶刺荊棘製成的衣服,讓他疼痛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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