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金雀花、影王與血騎士 第三十八章 光的影

清晨,勞薇塔來到書房時,被瀰漫的煙氣嗆得眼睛發酸。她看到福蘭把頭埋在手肘間,趴在書桌上,似乎正在酣睡。他的手邊擺著一副象棋,棋面是個殘局,黑方的棋子所剩無幾,國王孤零零地呆在本方的邊線。唯一剩下的兵離白方底線只有一步,而對方將帥齊全,王后、象與車,牢牢保護著白王。

一隻玻璃煙灰缸放在桌角,裡面的煙嘴堆得像座小山。

「很不習慣啊。」勞薇塔看著男人寬厚的肩膀,沒被衣裳遮住的手腕和脖子處,露出交錯的淡紅色傷疤,與她熟悉的那個形象截然不同。

她搖搖頭,輕步走過去,拉開帘子,把窗戶推開,讓旭日晨光與新鮮的空氣湧進來,然後打量著房間四周,想找條毛毯給男人蓋上。

「不必了,我沒睡著。」她聽到椅子挪動的聲音,回頭,福蘭已經坐了起來,臉上沒有半絲疲倦的痕迹,反而透露著極為旺盛的精力。

「你自己跟自己下了一夜棋?」姑娘笑吟吟地說。

「你說,誰會贏?」福蘭朝棋盤仰了仰下巴。

「白,局面太明顯了。」勞薇塔傾過身子,將白方的象朝斜線推進一格,吃掉了黑方逼近的兵卒,「持黑的人再沒機會了。」

「對。」福蘭撫摸著被拿掉的棋子,「如果說黑方是我,那白方,就是我的對手。他們只需要動動手指,就能結束這場對弈。」

勞薇塔愕然地望著福蘭,「我知道你有敵人,但一直沒對我明說。」

「他們實力強大,盤根錯節。」福蘭回答,「而我能掌控的棋子少得可憐。」

「現實又不是下棋。」

「人世間本就是個大棋盤。」福蘭語氣很慎重,「你還來得及退出,拿著百萬財富離開拜倫,好好享受人生的絢麗多彩,這樣才幸福。」

姑娘的眼睛和嘴唇都彎成薄薄的漂亮弧線,露出盈盈笑意,「是呀,不愁吃穿,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著怎麼花掉荷包里的鈔票,和英俊的男人約會,與名流紳士為友,真是很棒的人生。但,我已經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這你可得負責。是你將我帶到了目前的生活中,並讓我愛上了刺激與詭計所帶來的甜美。」看到福蘭想說什麼,勞薇塔作了個「別出聲」的動作,繼續說,「我知道自個的幸福是什麼,所以,別替我選擇。」她湊過來,拿著一枚黑色的象,放到國王旁邊,「瞧,如果我加入,那黑色的棋子就多了一個,扭轉必敗的棋局,打倒不可能戰勝的敵手,比起平淡的人生,更讓我感到快活。」

有個前提她沒說出來,只是在心底想,「當然,是待在你的身邊。」

福蘭凝視著姑娘,緘默了一陣子,「有些事,我應該告訴你。」他指著棋盤,「我的敵人,一個是金雀花,拜倫威名赫赫的豪門世家,國王與白象,就代表著它;另一個你也知道,是影王,兩枚白車就是他們。而權勢、金錢等等,則是白方的八隻卒子,我的力量,吞不下任何一個子。而且,隨時會被反吃掉。」

「那你有什麼計畫?」

「第一步,也就是我來到坦丁,一直在做的:讓白方忽視我這顆潛伏在身邊的黑兵,目前做得還算成功;接下來第二步,則是要製造一個讓他們感到不可思議的敵人。」福蘭將一隻黑車放到棋盤中間,把白方的車象卒都移了過去,將它圍住,「讓本不存在的威脅,來吸引了國王的火力。而我的兵,就能更順利地抵達底線,升變為象棋中威力最大的王后,將白王擊得粉碎。」他拿掉王,一把推倒白棋的所有棋子。

勞薇塔興緻勃勃地聽著,問道,「你忘了,白方還有一個王后。」

「她是關鍵。」福蘭露出一絲奇怪的笑容,「也許你聽說過她:佩姬·唐·萊因施曼。這是個不符合規則的棋子,能吃掉我的兵,也能吃掉自己這方的力量。」

「這倒是個貨真價實的王后。」勞薇塔顯然早已從報紙上,得知了拜倫儲妃的名字。

「敵人之間都存在著利益上的紐帶,我得知道,國王想要什麼,王后想要什麼,臣服於他們的車與象,又想要什麼。讓他們得不到想要的東西,剪斷脆弱的紐帶,棋盤上只有黑白雙方,對我太不利了,如果能多出紅方綠方紫方藍方,就能一個個分開擊敗。」

「一座森嚴的城堡,和一堆互不相干的石塊,當然是後者好對付。」勞薇塔贊同道。

福蘭站直身子,拿起煙缸,走到牆角的字紙簍,將煙灰倒掉,「還有一件事,我看過你分析影王的報告,在灰岩山脈發生的一切,你再詳細地說一遍。」

勞薇塔用手指捋了捋頭髮,把當時的情景完整地描繪出來,「……八個拿著武器的精悍槍手,在那女人面前毫無抵抗力。」

「女人?」

「彷彿魔鬼般的女人。」勞薇塔的腿肚子有點抽筋,那種揮之不去的恐怖感讓她很不好受,姑娘隱約察覺道,這恐懼,似乎不是心理上的慌亂,而是種彷彿本能般的敬畏,就如兔子見了猛獸會逃竄,會顫慄。

「她有多高?」

「比我稍微矮點,一米六五左右。」

「怎樣的相貌?比如頭髮、瞳仁的顏色。」

「金髮,綠色的眼眸,單純來看,像個人畜無害的姑娘,但下手歹毒得很,而且,我總覺得她……」勞薇塔捂著額頭,秀眉緊蹙。

「覺得什麼?」福蘭追問,聲音中渲染著一種意味不明的語調。

覺得很面熟,就好像塹淖非蟆?

索著,她好像於很久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那個女惡魔,是在……費都?

勞薇塔暗戀過一個好心腸的落魄檢控官,那人和妻子,在郊區的市集上開過食攤,自己曾無數次,站得遠遠的,羨慕地看著他們。

「今天賺了不少咧。」

「咱們的連鎖餐廳,又多了兩塊磚頭,再加一座大門口的擺設雕塑。」

「喂,想好名字沒有?」

「叫安玫連鎖便利餐廳如何。」

「不好,應該叫福蘭與安玫連鎖便利餐廳。」

黃昏時,他們邊收著攤,邊充滿夢想地交談著,臉上那種出自內心的幸福微笑,彷彿發著光。

姑娘努力從泛著黯淡的回憶中掙脫出來,「不,沒什麼。」她回答。

那個女惡魔,不可能是檢控官的可愛妻子。雖然模樣很像,但氣質上截然不同,那位步伐輕快得如只俏皮小貓的女子,怎可能在短短几年內,變成身手恐怖得宛若夢魘的殺手。

勞薇塔以為頭聽完後,會憤怒,會震驚,或許也會稍微緊張,但福蘭沉默地轉身,從抽屜里拿出兩個小羊皮袋。勞薇塔好奇地打開袋子,聞著從裡面飄出來的酸澀草藥氣味,「植物?」

「一副敷在傷口,另一副煮沸後熏洗,對你的傷有好處,而且不會留下疤痕。」福蘭點點頭,他對姑娘說,「你先出去吧,讓我一個人好好想想。」

那種沙啞地聲音,和突然流露出的疲憊,讓勞薇塔覺得很不安。

這一整天,福蘭將自己鎖在書房裡,誰也沒理。

「安玫,那是你么?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天再次黑透了,房間里昏暗無光,螺形托腳的衣架、深色木紋的紅木書桌、胡桃木包革的沙發椅、牆邊的書櫃、牆上的裝飾油畫,天頂的吊燈,以及呆坐如雕像的人,這些無生命的與有生命的,都在夜的侵擾中死寂。寒冽的深秋冷風在屋檐壁角撞擊、哀號,讓玻璃窗輕輕發出細微的顫動。

「請原諒我不夠聰明,想不出更快速更有手段的方法,將你從敵人的掌控中拯救;請原諒,我現在還竭力保持冷靜……遭天譴的,你們膽敢……」

※※※※

第二天的客人很多。

先是芭蕊·席拉娜拎著一袋剛從市集採購的食材,來到福蘭家,她一進門就嚷嚷,「我剛在培訓班學會了土豆泥花菜填鴨、蘑菇燉牛小脊肉……咦,卡西莫多呢?」她問坐在客廳里的勞薇塔。

「緊急事務,老闆正在樓上處理。我想,還是不要去打擾他。」

「哦,那就讓你來嘗嘗我的手藝。」芭蕊已視勞薇塔為親密的閨友,愛情的參謀。

「算了吧,早餐吃得太油膩了,會敗壞胃口。」

好不容易打發走團長,建築行的穆爾跟著來訪。

勞薇塔和他談了談最近發生的事。

「也就是說,頭最後企圖讓那個女人懺悔?」姑娘皺皺眉梢,「頭的性格怎麼也變不了。」

「憐憫也是威嚴的一種體現。達……」穆爾想了想名字,「達爾馬克女男爵如果乖乖地閉嘴,按吩咐前往國外,那她的下半生雖然不能富裕,但能平平安安。總比被裝進了海船變成終身奴隸強。」

「但就是憐憫多了些,威嚴少了些。」灰眸姑娘淡淡地說,「以頭的能力,如果處事手腕更強硬冷血,不必被那些虛渺的所謂公正糾纏,他甚至現在就已成為地下世界最有實力的掌控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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