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傲慢之都 第二章 處子戲

處於馬蹄大街一隅的兩百四十四號,就是第七街法庭的所在。

黑色的屋頂,略有些陳舊的木製兩層樓房,籮蔓順著牆角盤旋纏繞而上,夏日裡掩蓋著大半牆壁的綠色,在這個季節蕩然無存,枯萎的褐黃莖脈讓整棟建築顯得蕭瑟,只有門前做工不甚精細的公正聖徒穆圖的雕塑。提醒著這兒是個莊重的地方。

雖然只是個普通的三等法庭,只能負責些雞毛蒜皮的小案子,但畢竟是福蘭事業的第一步。

說不定哪天福蘭會進入貴族法庭,為連國王殿下都要關注的要案進行公正的裁決。

費都西城的新區第一貴族法庭,福蘭去參觀過,那兒的一間審判庭,都比整個第七街法庭大,足足可以容納三百人。

據稱貴族法庭里還有一位精通精神魔法的法師,可以輕而易舉地讓最頑固狡猾的人,說出事實的真相。

天,魔法師!福蘭還從來沒見過這種神秘的人。

無論在哪個國家,魔法師都是如沙漠中的綠洲般稀罕的存在。

光是和他們說上幾句話,都是值得炫耀的事情。

法庭里暖氣燒得正旺,福蘭將風衣脫下,裹著羊皮袋塞入了辦公桌的抽屜,向幾個朝他打招呼的記錄員點點頭後,朝著法庭長的辦公室走去。

不知是在壞天氣里,迴廊的木板開始腐朽,還是興奮的心情使然,福蘭覺得腳下彷彿踩著光滑的羊氈,軟飄飄的。

今天是他第一次以檢控官的身份上庭的日子。

法庭長羅斯·西爾瓦男爵,是個身體精瘦,精神矍鑠的老頭。見到福蘭,合上了攤在面前的大本子,示意他關上房門。

「弗萊爾爵士,你對自己負責的案件,有什麼看法?」法庭長推了推架在鼻樑上的眼鏡,問道。

對即將開庭的官司,福蘭已經研究了很久。

兩名剛在酒吧喝得爛醉的男爵家少爺,在某條小巷堵住了位年輕姑娘,他們做了每個惡少都愛乾的事情,毆打、虐待以及強暴。

姑娘的父親聞訊趕來,然後,更悲慘的事情發生了。

被酒精沖昏腦袋的少爺們對姑娘的父親拳打腳踢,直到被巡邏隊阻止,而那時,可憐的老人已經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從表面證供來看,這是很單純的暴力傷害案件,就算以被告者貴族的身份,也難以逃脫律法的制裁。

根據貴族法典,任何低等貴族導致平民身亡,只能享有免死權,以巨額的賠款和長期苦役來代替。

但關鍵一點是:受害者,姑娘年邁的父親,並不是純粹的人類,而是被稱為歌德人的亞種。

歌德人一眼看上去和普通人沒什麼區別,通常在身體隱蔽的部位長有細小的鱗片,或者額頭上微微突出骨質尖角。

在光明教會的經典中,第一個歌德人就是出賣了聖子的叛徒憂大,背叛者的血脈被詛咒,他的後代從此具備了非人的特徵。

時光流逝,現在歌德人雖然已經不像早期被任意抓捕殺戮,但仍然被視為低賤的階級。 帝國法律絕不承認非人類種族為享受權利的公民,這是條不容更改的鐵律,而制訂這條律文的拜倫帝國開創者:科摩一世,在史料中,就是以頑固的人類至上者而著稱。

於是,目前仍待在拘留所的少爺們得意起來,並且宣稱為了維護人類以及皇帝的尊嚴,絕不作出任何賠償。

畢竟法典所規定的巨額賠款,對普通的貴族家族而言,都是叫人肉疼的天文數字。

死去的總歸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如何做出合理的判決,既維護了法律的公正,又不拂了皇家的面子,這對任何法官來說,都是叫人頭痛的問題。

這也是案件被第一貴族法庭拖延了幾個月後,下放到三等法庭的原因。

資格本不夠審理此類案件的第七街法庭,理所當然成為了替上頭頂缸的羔羊。

而福蘭相信,自己也成為了羔羊之一。

初出茅廬的菜鳥檢控官,成為犧牲品再合適不過了。

「這是個棒小伙,可惜從今以後,他就要同法庭的職位說再見了,也許遣退費能給他多算點。」法庭長已經想像出了福蘭的結局。「檢控官,希望你能嚴謹自己的身份,在庭上不要做出令人啼笑皆非的舉止。」他用憐憫的目光注視著福蘭。

「我知道了。」福蘭胸有成足地點點頭。

他知道,這是個陷阱,但他也清楚,這是個天大的好機會。

穿上代表審判與肅穆的黑色法袍,戴上由馬鬃編織的淺灰色假髮,站在鏡前,福蘭覺得自己神氣極了。「舞台已經搭好,我的第一場演出,一定不能弄砸了。」推開通向審判廳的大門時,他暗暗祈禱著。

聽證席已經坐滿了人,不少大人物在屈尊來到了這破舊的地方,兩名被告滿不在乎地站在被告席里,不時竊竊私語著,劇本中的另一隻羔羊:主審法官,是個馬上快退休的老頭子,正有氣無力地坐在位置上,用含糊的聲音宣布,「開庭。」

在法庭,律師與檢控官永遠如角斗場上對峙的鬥士,不徹底擊倒對方絕不罷休。

惡少們的律師盤問著控方證人,也就是那位同時失去了貞潔和父親的姑娘。

「女士,請問,你是否有歌德的血統?」律師問道。

「是他們,就是他們殺死了我的父親。」

「請回答我的問題,你是否有歌德的血統?」

「是他們殺死了我的父親。」

姑娘抽啜著重複這句話。

「所有證據都表明,你擁有二分之一歌德血統,而你的父親,更是標準的歌德人。」

「是他們殺死了我的父親!」姑娘憤怒的喊叫著,那雙漂亮的灰色眼眸彷彿要噴出火來,潔白的牙齒將嘴唇咬出血跡,「為什麼你們不去指責兇手,去審判他們的罪行,為絞刑架選個開啟的好日子,卻來關心我可憐的父親是什麼血統?」

望著失控的姑娘,律師滿意地笑了,他優雅地做出盤問結束的手勢。

福蘭沒有說話,一直低頭在紙上寫著什麼。

隨後律師又傳召了數位證人,他鐵證如山向所有人證實,受害者貨真價實是個不受法典保護的歌德人,律師甚至還吶喊道,「假如我的當事人有罪,那這荒唐的法庭以及在座個位,難道想無視科摩大帝的威嚴,挑戰皇家的尊貴么?」

福蘭從頭到尾沒有出聲,在席上所有人眼中,檢控官已經失敗了,一個被律師完全封殺的菜鳥,註定要成為司法界茶餘飯後的笑話。

直到主審法官詢問是否要認定被告無罪釋放的裁決,福蘭才說了第一句話。

他說,「仁慈的聖喬治七世,當今聖上的先父,曾經在法典中添加了一條律文:禁止屠殺任何珍稀動物。」

眾所周知,上代先帝,是個喜歡繪畫、詩歌的君主,他那感性的、藝術家般的氣質讓他熱愛著世間鮮活的一切,不但對民眾有著減免稅賦的優厚政策,還頒布過保護領內各種瀕臨滅絕動物的公告,在帝國南方,因翎毛艷麗,適合做成貴婦人禮帽裝飾的天國鳥,就是在這條律文的保護下,由被大肆捕殺幾近滅絕的邊緣重新繁衍開來。

「被告居然藐視先帝的遺令,屠殺珍貴的歌德人這種動物,難道諸位能容忍這種罪行么?」福蘭疾呼著。

喧鬧的法庭突然間死寂了下來,所有人目瞪口呆,菜鳥居然在刑事案上動用了動物保護法!

「按照被告方的說法,歌德人屬於不受保護的低等生物,天,你們幹了什麼?居然強姦了一隻動物?」福蘭誇張地喊著,「只有異教徒才幹得出如此骯髒的舉動,光明在上,這會被送上火刑架的!」

凌駕於所有國王與領主之上的光明教會,教義中明確規定:禁止一切獸交行為。

因為寵幸了獸人奴隸而失去了爵位的貴族並不罕見。

坐在觀眾席上,受邀前來旁聽的費都地區主教大人,虔誠地閉上眼,在胸口划了個十字,喃喃念頌道,「願萬獄的聖火洗滌罪人的惡行。」

瞬間由天堂跌入地獄的律師,忽然覺得,承認謀殺罪,似乎要比檢控官的指控,罪行低微得多。

「感謝您為父親討回了公道,但我咒罵你,因為你侮辱了父親的名聲。」歌德人姑娘在退庭時,對福蘭這麼說道,然後吻了菜鳥檢控官,福蘭感受得到一絲苦澀,那是姑娘眼淚的味道。

「我清楚那小夥子能行,但沒想到會這麼棒。」羅伯特男爵滿臉紅光,對同在旁聽的資深檢控官們誇耀道,「完全不像個新手。」

福蘭人生中的第一場官司,贏得漂亮極了。

夜,微微拉開了帷幔,每家每戶窗口透出的昏黃光芒,餐桌前孩子們嬉戲的聲音,大人愛憐的責罵聲,在費都的小巷間交織著,讓福蘭有些感慨的迷茫起來。

壁爐里的炭火燒得正旺,一家人圍坐在桌前愉快的交談,廚房裡黃油抹土豆和魚湯的香味讓在腳邊鑽來鑽去的小狗蠢蠢欲動,這樣的氣氛,他多久沒享受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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