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真實的謊言 第46章 與子同袍

從檢察院不遠處的小賣部里出來的時候,時間已經快天黑了。

撕著封條,磕著煙盒,一根紅河跳出來,餘罪點上火,美美地抽了一口,然後仰頭,噴著煙,好煙抽過不少,不過都沒有今天這盒八塊錢的煙抽得帶勁,一口悶得頭暈暈的,剛剛還在電話里跟老爸說了,老爸下了定論:

「看看,還是你爸當年英明,把兒子交給黨,比跟著爹強,犯了錯誤也是黨內處分……我說你個兔崽子,沒錢朝你爸要,好像我不給你似的……」

老爸千斤擔子放下了,餘罪心裡的大石頭也放下了,他從來沒有覺得像現在這樣輕鬆過,儘管又他媽成了一名不文的窮光蛋了。

當然,裝也得裝成窮光蛋,這年頭沒人和你個窮光蛋較勁,干這事他是有心得的。

回望了一眼巍峨的檢察院,他撇撇嘴,敬了個禮,然後一甩,衣服披在肩上,得意洋洋地走著,他在思忖著,該去哪兒。回分局回刑警隊不好意思,可能處理結果還沒有正式宣布;回家吧,又遠。要不找……栗富姐去?似乎也不妥,栗雅芳回來後給他打了好幾個電話,餘罪一直在汾西,已經疏於雙方的聯繫了。

他估計呀,難奈寂寞的栗姐沒準早他媽又有目標了。

或者應該給誰打個電話?安安?也不好,她一直在憧憬著英雄和美女策馬馳騁的那種浪漫,這回估計是徹底玩完了。

林姐……還是尼馬算了,這幾個月了都沒給我打個電話。

邊走邊想著,似乎還是那群狐朋狗友親一點,正思謀著找誰出來喝一頓時,一輛奧迪泊到了他的身邊,他停下了,知道在第一時間誰會出現在他面前。

沒錯,車門開時,副駕上的許平秋從車裡出來了,揮揮手,打發走了車,然後以一種審視的眼光看著從檢察院得瑟地出來的餘罪。

老許不像局長,像個時刻準備收停車費的黑臉老頭,背著手,穿一身便裝,兩眼瞪得炯炯有神,似乎時刻準備勃然大怒。

「你有長進了啊。」許平秋道,眼光已經唬不住他親手培養出來的這人了。

「你指什麼?」餘罪問。

「無恥,陰險,以及算計。別告訴我,你純粹是因為良心受到譴責而去自首。」許平秋道。

「那你認為呢?」餘罪道。

「我認為啊,這更像一個挾功邀賞,你把整個警隊的榮譽和你綁在一起,來洗清你的污點?」許平秋道。

「知己吶,我的無恥,只有您理解。」餘罪嗤笑道。

「難道你就不怕錯走一步,因為這事鋃鐺入獄?」許平秋反問著。

「如果我被拋棄,那拋棄我的隊伍,還有什麼可留戀之處;如果我被拋棄,我就可以清清白白、坦坦蕩蕩地重新來過,我不害怕,從你把我送進監獄後我就不怕那地方,我倒是有點期待那種結果。」餘罪道。

「噢,好算計,進可雙收名利;退可以保名節……還能博得同情啊,呵呵,有兩下子。不得不說,你幹得很漂亮,不過你怎麼敢確定,賈原青會改口?」許平秋問,這個人很多陰險的算計,有時候讓他發寒,比如針對杜立才和馬鵬的那次,他就想像不出,怎麼樣表演才能一直騙過那兩位。

「我不確定,也沒想到他會這樣,不過我確定,肯定有人讓他改口,我不願意猜測是誰。」餘罪道,看著許平秋。

「還真不是我辦的。」許平秋簡練說了幾句,這一次還真沒有把手伸那麼長,他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圓滿地結束,那個本不該賈原青承擔的罪名,他都擔下了,聽得經過,餘罪也愣了,這一次真的是羞愧了,他匆匆地掏著手機要撥電話,可在撥出去的一剎那,又掛斷了。

這一次恐怕歉意未減,又增了不少。

「這就是你與眾不同的地方,在陰暗的同時,又留一道透光的縫隙,就像江湖人講事情不要做絕一樣,你給你自己留了條後路……這也是我一直捨不得放棄你的原因,你雖然奸詐、陰損、兇惡,可在你的心裡,一直留著向善的光明……也許是你父親留給你的,也許是馬老種下的,不過還好,這道坎你終於邁過去了。」許平秋和顏悅色地道,擺擺頭:「走走?」

餘罪訕笑著跟上了,兩人且行且走,善良對於刑警是個貶義詞,沒人願意承認自己有那種品格,可許平秋知道,餘罪身上有,也許是他那種複雜的性格和成長環境,讓他具備了對付犯罪的靈性,既能洞悉陰暗的思維,同樣能保持一份善性。

「說話呀,別悶著啊。」許平秋催著餘罪,大案後頭回見他,相隔已有數月了。

「說什麼?」餘罪不確定地道。

「說說接下來準備幹什麼?」許平秋問。

「我想像馬老那樣,辭了職,做生意去怎麼樣?」餘罪道。

「胡扯,平庸可不是你的風格。」許平秋道。

「可我喜歡平淡。」餘罪道。

「但你沒有馬老那修養,也沒有他那學識,更缺乏他那種心境,你認為他真的很平淡嗎?他一直在默默做事,閑時編撰啞語教材,還為聾啞學校籌資,已經籌到不少了……他不是真平淡,他期待改變的努力從來沒有停止過。只有真正平庸的人,生活才會真的平淡到索然無味,他不是,你更不是。」許平秋道。

「可我覺得繼續當警察,有一天說不定就把自己送進去了,有時候罪與無罪的界限不那麼清楚,就馬老那樣睿智的人,也沒有逃過這個魔咒。」餘罪道。

「這還是證明你不是個平庸的人,如果真想平庸很容易,在警隊里坐吃等死的人並不缺,為什麼你不像他們一樣?……別說我逼你的,很多事是你們自己的血性使然,真要是個膽小如鼠的,就把你逼到進退兩難的境外,只會逼出一個逃兵來。」許平秋道,他側頭看看餘罪,似乎在揣度這傢伙是不是真有去意,而且他發現,餘罪的演技越來越高明了,高明到沒有哪怕一點表情。

不像想留,也不像想走,像真平淡了,可那卻是許平秋不願意看到的,一個趨於平庸的警察,就不值得他親自來一趟了。

「不管你信不信,這一次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我很反感老是抱著這樣的愧疚心態,對那些嫌疑人的,對他們家屬的,對我們親人的,還有對自己的……包括在面對你的時候,彷彿你包容著我的缺點,是一種莫大的恩惠似的,需要我拚命去償還……我誰的也不想欠,我想做個自由的人,而不是做一個黑警察。」餘罪道,冷靜地看著許平秋。

從懵懂的警校生走到現在,經歷了多少浴火才有今天的重生啊。

許平秋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幫他整了下衣領,思忖片刻道:「我知道你心裡有愧疚,可你不是一個黑警察,如果你是,就不會有那麼多兄弟戰友還關心著你;如果你是,就不會有從市區到省廳統一口徑,要護著你;人人心裡都有一桿秤,好壞大家稱得清輕重,也看得出,這個職業在你心裡的份量,否則你就不會選擇一種這麼激烈的離開方式……其實你悄無聲息地走,誰又攔得住呢?」

餘罪訕然低了低頭,許平秋知道這個推測是正確的,真正付出過心血的事,誰又捨得輕易放棄。

兩人站著,在極目遠眺的時候,透過重重霾色,依然能看到漸漸西落的一輪夕陽,餘罪平靜的表情裡帶上了一絲釋然,他許是想起了,曾經胡亂打鬧的日子,那個讓他捨不得的集體;也許想起了,曾經揮汗如雨的訓練日子,那些讓他無法忘卻的苦和累;也許也想起了,曾經命懸一發的驚魂時刻,那些已經倒下的,再也無法和他背靠背的兄弟。

「你走不了。」許平秋笑了。

「你說了不算。」餘罪道,他的變化始於此時,心開始自由,可以輕鬆對任何人說「不」了。

「你說了也不算。」許平秋笑著道:「如果留下,這輩子可能會有很多時間在後悔;可如果走了,這輩子恐怕你會一直在後悔。人這一輩子做不了幾件事,能把一件事做好就已經很不容易了,你對這件事投入的感情太大了,恐怕想抽身也身不由己了。」

也是,餘罪笑了笑,糾結的地方正在於此,就像干久了一件事不願意輕易改弦易轍一樣,那種事給他帶來的好奇、刺激以及滿足和成就感,是其他無從代替的。

「我們……讓它說了算吧。」許平秋掏著口袋,幾頁折著的紙,他看著餘罪迷茫的眼睛,遞給他道:「也許我的工作確實有問題,我忽視很多,本應該慎重對待的事,如果能重來一次,我想我會做得更好。」

餘罪輕輕地折開了紙頁,是一組密密麻麻的數字,還有幾張歪歪扭扭寫著的證明,他掃了幾眼,慢慢地,眼神凜然了,悲戚了。

「這是馬鵬那筆黑錢的最後調查結果,一小部分是他自己揮霍,他愛喝愛玩愛交朋友。但大部分都是這個用途,他在悄悄接濟著曾經在部隊上,在刑警上退下來的兄弟,兩位是二級傷殘、三人是家庭貧困,還有一位和他一樣,也是位犧牲在任務中的同志,你可能聽說過,四大隊刑警,叫陳銀濤,下班途中遇上了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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