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繁華盡處是吾鄉 第619章 夜談(一)

月光之下,安步當車。

太監宮女們都離的遠遠的,景帝在前,趙石在後,燈火闌珊的玉福宮漸漸遠去,一宵歡宴,好似了無痕迹,一前一後,君臣際野,仿若鴻溝,清晰而難以跨越。

前面的景帝李玄謹不說話,趙石也只默默而行,白天見了靖佳公主,十八九歲的公主殿下相貌就不必提了,如雪中寒梅,盛夏牡丹,怎麼形容也不為過,趙石見過的女子當中,無論氣質相貌,這位靖佳長公主都是一等一的。

不過雍容華美的背後,皇家女子的生活卻也就那麼回事,不為柴米油鹽奔波,卻也少不了煩惱,就算是太后,要是按常人想法,天下至尊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要什麼有什麼,還有什麼可煩惱的?

但實際上卻不盡然,不干涉國家大事,卻還擔心自家族人的前程富貴,親族不爭氣,她心裡也是懊惱,可見,這天下的人啊,沒有一個是真正逍遙的。

靖佳公主露了一面,很像是打個招呼,周圍人多眼雜,暗通款曲是不可能了,只離去時那若有若無的目光,才能表達出些許的意思,趙石卻不在乎,旁人的事情,他上趕著著急什麼?

其實他也差不多想好了,西夏使臣過來,長途跋涉的,不定就被馬匪什麼的給洗了,這事做起來需要人手,但也不急,李匪不是說要來長安嗎?若是來了,就交予他去做,做完了這一票,反正瞧李匪的意思,也是不想再在西北呆了,給他尋個去處就是。

這事和當年襲殺曾都不同,過了一手,量也牽涉不到自己身上,就算牽扯到了,西夏是敵國,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和大秦翻了臉,襲殺使節當得什麼大事?說到底,還是西夏和金國不同,彈丸之地,又被大秦,金國夾在中間,不是向大秦示好,就是得與金人虛與委蛇,才能存活下來。

而從大秦東征開始,西夏人就跟著出兵,和金國一直打的熱鬧,若再和大秦交惡,那可真就成腹背受敵了,這也正是其遣使來大秦,欲求娶公主的真意,而大秦這裡犧牲個公主,安撫西夏,也是利大於弊的一件事,所以多數也就順勢答應下來了,可比結好南唐要來的實際的多。

什麼遠交近攻,合縱連橫之類的,與現下情勢都不相符,那些老生常談,照搬書本的人可就有些愚蠢了。

不過最怕的還是西夏人鍥而不捨,他也不能來一隊殺一隊吧?就算有那個意思,也沒有人手可以調派,最好還是皇帝給那麻煩的公主找個婆家,就什麼事都沒了的。

想到這裡,趙石也是一陣厭煩,回京之後,怎麼就跟些女人糾纏不清了呢?還一個比一個麻煩,真真是讓人無話可說了,也是他少有與強勢的女人打交道,經驗不足的關係。

要知,每個人都有弱點,男人無非就是權勢富貴或者其他什麼東西,在他面前多數都是無所遁形,自然吃不了虧,但女人的手段他卻是頭一次領教,忽強忽弱,卻又好似沒什麼惡意,一個個偏又地位顯赫,軟不得硬不得,這才是最惱人的地方……

走了一段,腦海中亂七八糟的東西想了不少,卻也未怎在意前面皇帝陛下在想什麼?叫他跟隨過來又是個什麼意思,其實無非就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那一套,當初去潼關,他就看明白了,和後世差不多,在皇帝眼中,沒什麼對錯之分,恩情這東西更是扯淡,只有利益才是最直接的體現。

怨恨嗎?大可不必,世間之事本就如此,恩情少,仇怨多,上位者更是如此,所以恩怨分明的多是江湖遊俠,皇帝或者領兵大將若是講這個,想到這兒,趙石嘴角微翹,那可真是一場災難……

前面的景帝陛下悄然止住腳步,揮手間,幾個執著燈籠的小太監紛紛退去,趙石也默默停住,黑暗當中,君臣默默相對。

趙石微微躬身,謹慎道:「陛下,微臣入宮,驚擾了陛下,還請陛下恕罪……」

黑暗之中傳來景帝溫和的聲音,「你回京也有些時日了,朕一直未曾宣你入宮,也未下任何旨意,你是如何想的,跟朕說說。」

趙石沉吟片刻,緩緩回道:「陛下乃一國之君,臣怎麼想無足輕重……微臣只是忐忑,陛下作如何想……」

「哦?」看不清景帝臉色,但那瞬間的靜默還是讓無形的威壓漫布開來,就好像一張大網,在黑暗中悄悄張開,不但網住了這一角的暗夜,更網住了人心。

景帝再開口時,聲音卻溫和依舊,「你履任艱難,挽狂瀾於即倒,以孤軍入蜀,百戰百勝,大秦遂有蜀中,你功莫大焉,如今朕急宣你回京,又不聞不問多時,你心中可有怨言,怨朕有功不賞,不能容人,對你起了忌憚之心,今日只你我君臣二人,朕想聽實話,真話,想說什麼就說說什麼,朕不怪罪就是。」

黑暗中,趙石露出些許笑意,信你才有鬼了,但又有點猶豫,是不是該立馬跪下,以示惶恐,思忖再三,去了那些不必要的顧忌,才開口道:「不敢欺瞞陛下,臣確是有話要說。」

「朕與你相識數年,依為腹心,然自朕登基以來,畏之者多,敬之者多,怨之者亦多,但卻再無一人敢於朕面前講些真話,實話了,景王府舊人,有才幹且能替朕分憂者,唯你與子平二人,子平其人多誠,剛直敢言,卻非社稷之才……」

說到這裡,景帝輕笑了一聲,有些緬懷的接著道:「當初鞏義縣相識,朕也未曾料到,竟是在草莽之間,撿了一顆明珠回來,少年英才,就這麼到了朕的身邊……君臣際遇如此,就算旁人的真話朕聽不得,你的話朕卻總要聽一聽的,你但說無妨,無需顧忌太多。」

他越是說的寬厚,趙石這裡卻越是謹慎,他本人就是個翻臉無情的主兒,以己度人,哪裡會被些許讚許迷惑?

「陛下之恩,臣不敢或忘,陛下如今也應察覺,當初臣所上平蜀諸策,多數皆為虛妄之言,臣這裡向陛下請罪了。」

黑暗之中,景帝錯愕了一下,接著便是搖頭失笑,這第一句真話到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不過如今細想一下,當初讓眾臣乃至於自己都視為良策奇謀的平蜀七策確是……紙上談兵,到了真正關頭,最終還是一仗一仗打下來的。

景帝心頭有些疑惑,不知此時趙石說這麼一句,為的是什麼,「那平蜀七策多為良謀,看得出來,你也費了不少心力,不然滿朝文武也不會啞口無言,朕也不會拔你為將……這算不得什麼罪過,旁人也無話可說,無妨。」

「臣只是想說,當初事急,臣當仁不讓,一心只想總領兵權,入蜀征戰,這才使人上了這平蜀七策,其中幾條,看似奇謀,其實用起來,也無多大用處,不過是湊數罷了,最終依仗的,還是眾將奮勇,士卒精銳罷了。

不過說到底,若非陛下英明神武,氣魄恢弘,又有誰敢用微臣統兵……微臣每一思及於此,皆感陛下天高地厚之恩,所以,金州破賊,微臣心存誓死之心,劍門關中,九死一生,依舊率兵南下,拳拳之心,無非欲報皇恩於萬一爾……」

月光樹影,宮牆掩映之間,趙石字斟字酌的侃侃而談,貌似誠懇無比,心中卻已轉過千百個念頭,九真一假,也終是打動了景帝,黑暗中傳來一聲喟嘆,「你的忠心,朕向來是知道的……」

黑暗之中,他卻看不清那一直躬身垂頭的少年,一雙眸子已經亮的有些悚人,幽光流轉,深沉而不可測度。

「臣出此言,並非向陛下表功,只是臣自覺私心公義都還說的過去,不過是破了些亂匪,連開疆拓土說起來都有些勉強,所以也無功高不賞之憂,臣自忖問心無愧,回京之後,靜等陛下宣召就是,哪裡會有什麼怨言?

微臣也細細思量過的,之所以遲遲未曾有詔旨下來,緣由無非就那麼幾個,一個是蜀中初定,諸事繁雜,陛下與朝中諸公忙於政務,還顧不上罷了,二來呢,臣也知道,這次立下的功勞不大不小,賞罰之事委實難決,就連臣自己都覺著如今有些尷尬,賞若太厚,臣承受不起,但賞的太輕……這顏面上又有些放不下來……」

他有意的越說越是輕鬆,這樣的心理技巧,他還是駕輕就熟的,由淺入深,再由深轉淺,往往不知不覺間便能讓人放鬆心理防線,心理催眠的分支,在後世是很淺顯的談話技巧,當然,對於一國之主管不管用,卻也試過才知道。

「你呀……」兩個字,帶著些許的無奈,又夾雜著些埋怨的意味,如同長輩面對頑劣的子侄。

趙石心中大松,卻是適時跪倒在地,「臣胡亂揣測,還請陛下恕罪。」

「到也不算無的放矢……起來吧,跟朕說說,你和臨江伯李任權是怎麼回事?」一邊說著,景帝向遠處揮了揮手,幾個提燈引路的太監宮女趕緊小跑過來,重又將黑暗照亮。

隨後一行人便又緩緩向乾元殿方向行去。

隨著景帝悠閑的腳步,趙石落後半步,「不敢欺瞞陛下,臣與臨江伯確無私怨,陛下可還記得當年臣與陛下初遇之時,臣就曾提到過,大將專權,不顧大局,常以私心而壞國事的話?」

光亮搖曳之間,景帝微微點頭,眼神卻沒有多少焦點,「一晃數載,往事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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