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師中天

一道火紅流光閃過,張凡現身閣樓之中。

略一張望,他更加相信對方確實不帶惡意,否則絕不會讓他到這樣一個所在來,此處明顯只合兩三好友相聚,不利生死搏殺。

閣樓之內,採光本來就不甚好,又值黃昏,一片朦朦朧朧籠罩。

兩側的牆壁上,分別懸掛著十餘盞青銅油燈,上面一點如豆火苗隨風搖曳,彷彿隨時可能熄滅一般,不僅沒能增加光明之感,反而更顯昏暗。

這裡的裝飾風格與莊園庭院完全兩樣,絲毫沒有在精細處下功夫,也不見任何飾物點綴,就空空蕩蕩的,只在中心處擺放著一套石質桌椅,盡顯粗獷率性。

石桌的造型用「簡樸」二字都不足以形容,四四方方、厚厚實實的,看上去就像是從一整塊巨石上劈砍而出,然後直接搬過來一般。

上面沒有花紋圖案、造型講究,反倒是稜角分明,連打磨都欠奉,若非上面還凌亂地擺放著筆墨紙硯文房之物,任誰看了,都不會以為這是一張桌子。

石桌之旁,兩張石凳擺放,說是凳子,卻更像是將一截石條攔腰斬成兩段就算是完事了。

這些東西是如此的簡單,張凡不過一眼掃過,很快就將目光集中到了此處的主人身上。

那是一條魁梧的大漢,蠻臉虯髯,粗布青衣,斑白長發披肩,負手而立不需作勢,一股彪悍血勇之氣撲面而來。

偏偏這樣一條大漢,此時卻正做著與他外形完全不符的事情,也不因外人到來而有所避諱。

他側面對著張凡,好像沒有察覺到他一般,只是怔怔地看著前方。

那裡,一幅畫卷懸浮展開,彷彿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畫卷之上,一個年輕的紫衣女子,身負長劍,背向而立,只能隱約見得一張清麗的側臉,似乎正在回首說著什麼。

繪出這一幅畫卷之人,顯然畫技精湛、用心極深,寥寥幾筆勾勒,便將一種溫柔與鋒芒並存的氣質展現,尤其那一回首的風情,更是不舍中帶著決絕,應和枯藤老樹昏鴉,殘陽如血盡染,一股哀傷憤懣之氣直欲破紙而出。

畫卷留白之處,兩行墨字淋漓:

「一朝別離塵緣斷,十年生死兩茫茫。」

「師中天悼亡妻卓靈兒於止心園。」

字跡狂狷恣意,彷彿紙面不能約束,書寫的內容卻滿是哀怨凄婉,與字跡本身的氣質形成鮮明的對比,讓人一見難忘。

「師中天」

「卓靈兒」

張凡望著大漢的側影,默念著兩人的姓名,心中若有所思。

這幅畫卷上墨汁未乾,顯然是剛畫完不久,再看石桌上的筆墨,便不難知道正是出自這大漢的手筆,而卓靈兒這個名字更是說明了一切。

想來方才在庭院中所見的小女孩兒,便是他的女兒,而靈兒這個名字,更是沿用自亡妻的,從中也可見得,這師中天別看外貌粗豪,竟是一個至情至性之人。

師中天就這麼站在原地,默對畫卷良久,方才一聲長嘆,黯然道了聲:「罷了!」

旋即一揮衣袖,牆角處一口大箱子如被無形大手掀動,豁然開啟,露出其內層層疊疊地滿箱畫軸。隨著他的動作,眼前懸浮著的這幅,也緩緩捲起,慢悠悠地飛至箱子上方,然後才失去支撐落下。

與此同時,大箱子轟然合上,塵埃落定。

做完這些,師中天深吸了口氣,驀然轉身正對著張凡,身上的氣質也陡生變化,悼念亡妻不已的痴情哀婉憤懣不見,只餘下勇烈霸道的強者之姿。

「我叫師中天,小兄弟若不嫌棄,喊聲老哥便是。」

張凡微微一笑,略略行了一個禮,道了聲:「在下張凡,見過道友。」

如今敵友不清,對方的態度也有古怪之處,倒也不忙著套近乎。

似乎對他的這聲「道友」不怎麼滿意,師中天皺了皺眉頭,卻也不多說,徑直到石桌之前,大袖來回抹過,筆墨紙硯如被狂風席捲,紛飛落地,一個古拙的三足小鼎,兩個酒爵代之出現在了空蕩蕩的桌面之上。

大手在桌上一拍,兩道火紅色的水箭從小鼎中射出,注入到兩個酒爵之上,頃刻滿溢。

「來,小兄弟,先幹上一杯再說話不遲。」

師中天舉起酒爵道了一句,隨即一飲而盡。

這也叫「杯」?望著眼前滿溢的,幾乎快趕上兩海碗那麼多的酒水,張凡頗有些無語。

不過看師中天如此豪氣,他也不好多說什麼,也只得舉杯示意了一下,學著他的模樣一飲而盡。

張凡也不擔心酒中會有什麼問題,他一身的火屬靈力,正是天下毒物的剋星,無論什麼毒性的,在烈火焚燒之下都不過是虛妄而已。

酒方才一入口,他便覺得一股火熱驟然生出,沿著口腔、喉嚨、腸胃直達全身,瞬間整個人暖洋洋的,如在溫泉中浸泡了幾個時辰一般,一身疲乏盡數消解,隨後輕飄飄的感覺泛起,好似置身雲端之上,陶然不知歸處。

「赤炎心?」

張凡的臉上火紅之色轉濃,彷彿沸騰了一般,紅白轉換瞬間反覆三次,眼睛方才恢複了清明,開口問道。

這靈酒的滋味與先前在極樂宮所喝的彷彿,不過似乎更濃烈霸道了許多,再加上分量十足,若不是他專修火道,轉化迅速,怕還未必能承受得了。

「不錯,正是赤炎心靈酒,不過這可不是普通貨色,乃是老哥我親自採摘釀製而成的,就這一鼎,便花了我十年的功夫。」

此時師中天也已飲盡,見他喝得豪爽,眼中閃過一絲讚賞之色,隨即哈哈大笑得意地道。

對他的話張凡並不懷疑,十年的時間能釀出這麼一鼎已經很了不起了。

以張凡的器道修為,在小鼎一出現的剎那便已發現,它上面的靈力波動晦澀深沉,好像讓什麼東西封禁了一般,絕非普通的儲酒器皿。

未曾詳查,唯一可知的就是它絕對遠勝於御靈宗用來收集丹砂的紅葫蘆,保守估計,將這小鼎傾空了,怕是能將這個房間淹沒。

酒也喝了,該是到談正題的時候了,師中天將酒爵重量地往桌面上一頓,小鼎中酒箭再次射出,他同時開口道:「一百多年前,我與你曾祖便曾同飲過此酒,沒想到百年之後,又能與張烈大哥的後人共謀一醉,真是痛快啊!」

「嗯?道友與先祖相識?」

張凡想過很多答案,卻沒有想到他的態度大變居然是因為這個。

「何止是認識,百多年前,張大哥曾至雍州遊歷,與師某相逢道左一見如故,遂結伴而行。」

「後來有不開眼的小賊惹到我們頭上,張烈大哥何等脾氣,當即與師某一起連屠雲霧山脈十八個修仙世家,又在世家聯盟的追殺之下殺透重圍,返身掩殺,連戰三日滅敵無數,直殺得一干鼠輩不敢正視,真是痛快啊!」

「痛快!」

師中天似乎想起了當年並肩殺敵的豪情,猛地一拍桌子,連酒爵都不用了,舉起小鼎到嘴邊接連大口灌入,便是淋漓的酒水順著虯髯滑落,沾濕了胸前大片衣襟也不曾在意。

——曾祖,張烈!

張凡一時失神,自踏入修仙界以來,這個人的影子便一直在身邊存在,不曾想在這海外修仙界,居然還能遇到他的故舊。

縱酒狂歌,人頭下酒,這般日子的確令人難以忘懷,即便只是聽其敘說,一股豪情依然湧上心頭,恨不得早生百年,一起逍遙。

不過……

張凡眉頭一挑,疑惑地問道:「師道友又是如何知道在下的?」

他先前明明只報過自己的姓名和法相宗的名號,這師中天又是如何聯繫到張烈的身上的?總不能說是因為同一個姓氏,同屬法相宗,便認定兩人有關係吧?

師中天聞言放下小鼎,瞥了他一眼,嘆了口氣道:「十年前,師某如喪家之犬,孤身一人帶著剛出生的孩子被人追殺到了秦州。」

「本想張大哥那般驚才絕艷,想必早已成為結丹宗師,這才想去投奔於他,不想……」

「也就是那時候,在坊市中聽聞了張大哥後繼有人。」

張凡一時默然,眼前的師中天乃是一個假丹高手,甚至觀其展露的手段氣勢,可能已經到了假丹的巔峰,離金丹大成不過一步之遙。

雖然這一步很多人可能一輩子都跨不過去,但無論怎麼說,也算是罕見的高手了。這樣的人物,提起曾祖張烈時,仍然一臉仰慕懷念,甚至生出投奔之心,那先祖當年,又是何等的風采?

說完往事,師中天瞪了張凡一眼,粗聲大氣地道:「你可沒有張大哥的豪氣,倒是喝酒的時候還像點樣子。」

張凡聞言苦笑,人與人的性格不同,謹慎多疑已經成為一種本能烙印在他的心中,卻豈是能隨便改變的,也許只有在關鍵時刻生死關頭,自己身上深埋的那份勇烈才會爆發出來吧!

「說吧,不在秦州太太平平地當你的宗門弟子,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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