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起伏 第159章 巨變(十八)

尚遠儘管退了,但是他的消息依舊很靈通,至少有人非常有選擇性的把一些消息傳遞到了尚遠這裡。聽了關於「陳主席對XXX不滿」的話,尚遠一點反應都沒有。

與陳克一起革命三十多年,尚遠對陳克的了解十分透徹。陳克並不是一個很難看透的傢伙,要是說陳克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那只是陳克能做到的有些事情別人做不到而已。例如陳克經過很多年的實踐與工作越來越唯物主義。陳克唯一不滿意的就是自己,對陳克這樣的懶鬼來說,想辦法解決問題就耗盡了他的時間與精力,哪裡有閑工夫去對事實表示不滿呢。

上層的路線鬥爭已經愈演愈烈,尚遠唯一感到慶幸的是這僅僅限於路線鬥爭,遠沒有到達激烈的人事鬥爭的程度。退下來的這幾年,讀了這麼多史書,看了那麼多滿清的第一手資料,尚遠對無意義的人事鬥爭十分怵頭。

當年路輝天在湖北因為路線問題與激進土改派的同志有過矛盾,陳克硬是沒有採取強制換人的手段。人事鬥爭從來解決不了路線鬥爭的根本問題,拆了風車也阻止不了風繼續吹。路輝天這架風車即便在眾多風車中也不能算是差勁的,頂多說這架風車的地基是扎在官僚體系的岩盤上而已。現在的局面下甚至不能指責官僚體系在主觀上是反對人民的,因為這不是事實。

社會自有其運行規律,革命不是創造一個完美的藍本,讓社會上所有人都成為其中的一塊拼圖。革命是摧毀社會上阻礙人們自我發展的舊制度,讓大家能夠生活的更好,得到更廣闊的發展空間。當然,尚遠知道此時根本不是自己出來說話的時候。

因為身體越來越弱,尚遠已經不再去國家資料館,平日里深居簡出,只是定期派人去資料館借出一部分資料。警衛員告知尚遠外面李玉簡的女兒前來見尚遠的時候,尚遠正拿了一份乾隆時期的文件在看。乾隆這傢伙很有趣,在他的時代對滿清很多黑資料來了一次大毀滅,所以不少內容得從現存文件中去查找蛛絲馬跡。

「請她進來。」放下手中的資料,尚遠有些訝異的說道。儘管都在北京,李玉簡卻極力避免與尚遠見面,這師兄弟兩人的關係還是那麼疏遠。上次見到李玉簡,還是幾年前與陳克一起掃墓的時候在陵園見了一次。那次李玉簡的女兒也在場。

「尚遠伯伯,我父親去世了。」李玉簡的女兒說話的時候還算是鎮定,可提及自己父親的死訊,這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還是忍不住紅了眼圈。

李玉簡前半生都在努力鑽營,反倒是北京解放之後才成親。那時候他都30多歲了。有這孩子的時候都快40了。尚遠上次見到李玉簡的女兒是夜裡,尚遠看不太清楚。現在仔細看起來,小姑娘固然長相頗像他父親,可眉眼中還是能看出些李鴻啟先生的影子,特別是那額頭與眉毛,簡直是李鴻啟先生的翻版。

看到這孩子,又聽到自己師弟去世的消息,尚遠眼中已經閃起了淚花。抹了抹眼角的淚水,他讓小姑娘坐在自己身邊。遞給了小傢伙一條毛巾後,尚遠認真的說道:「乖,有什麼要讓伯伯幫忙的,你就直說。我是你爺爺的學生,是你爸爸的師兄,有什麼要讓我做的你可不能不說。」

聽到這自家人說的話,小姑娘忍不住抽泣了一陣。過了一陣,她用毛巾擦了淚水,才繼續說道:「尚遠伯伯,我二叔已經幫我發殯了父親。我父親去世前讓我把一封信交給你。他說這是我爺爺留給你的信,雖然現在才給你很是對不起。可他也是死前才下了決心。對不起,尚遠伯伯……」

說到這裡,小姑娘不知道是害怕還是別的什麼,又開始抽泣起來。

自己師弟的秉性尚遠很清楚,能在死前下定決心把這封信交給尚遠,也算是有不小進步的。尚遠溫言說道:「乖,我們師兄弟的事情是我們師兄弟的事情,和你們這些小孩子沒關係。你不要怕。你尚遠伯伯我看到你可是高興呢。我們師兄弟以前不管怎麼樣,他人都不在了,我們還有什麼好說的?」

聽了這話,小姑娘總算是有些放心的樣子。她拿出一封厚厚的信遞給尚遠,信封因為陳舊已經有些發黃了。而且這封信看來被看過很多次,信封與信紙的邊角都有明顯磨過的痕迹。

想到這是自己老師留給自己的,想起老師生前的音容笑貌,尚遠心中就一陣惆悵。信分為兩部分,薄薄的兩頁是寫個尚遠的信,另外一份則是一疊手稿。

「望山,我已經不久人世。為師一生所學都已教你,你的成就遠超過我,有徒如你,為師死而無憾。」看到熟悉的俊朗字體,尚遠的眼眶又忍不住濕潤了。

他擦了擦眼睛,才繼續看了下去。在這封信裡面,李鴻啟先生只提了一個問題。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盪;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詐而已矣。

「以前讀孔子的著作,但覺高山仰止。見識文青的革命理論之後,再讀,方覺得明白先聖到底聖明在何處。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若中華能如此,幸甚至甚!」

看完了老師簡短的信,尚遠明白了為什麼師弟李玉簡到了臨死前才把這封信交給自己。以李玉簡的性子,對自己父親李鴻啟如此器重尚遠自然是極不服氣的。尚遠對此很是感到遺憾。

論聰明,甚至論做學問,李玉簡其實並不比尚遠差很遠。至少李玉簡到了國家圖書館之後,雖然被同事認為是個很矯情,不太容人的人,可在做學問上並不差。如果他的一生有什麼問題,就是李玉簡想做一個被別人認為是「思無邪」的人,他並沒有把自己改造成一個「思無邪」的人。

天生就思無邪的人是不存在的。若是按照人的本性,餓了就要吃,遇到好吃的就會拚命吃。渴了就要喝,遇到爽口的就會拚命喝。男人看到美女就會有反應,立刻就要上去撲倒。遇到挫折就會沮喪,就會發怒。這些東西都是本能,寫在人類DNA裡面的基本反應。在世人的觀點中,社會生活中出現這些行動絕對是「有邪」。這但是這不能稱為「思有邪」。因為這些本能根本不用去思,去想。作為現實存在的物質性肉體自然而然的就會發出此類反應。

像陳克,像尚遠這些人,他們都知道自己是想干這些事情的,他們知道能夠干出這些事情的。他們之所以不做,不是他們有自己選中的工作。

就如荀子所言:志意修則驕富貴,道義重則輕王公;內省而外物輕矣。傳曰:「君子役物,小人役於物。」此之謂矣。身勞而心安,為之;利少而義多,為之;事亂君而通,不如事窮君而順焉。故良農不為水旱不耕,良賈不為折閱不市,士君子不為貧窮怠乎道。

人強行扭轉了本性去這麼做,自然會出現狂也肆、矜也廉、愚也直。為什麼?因為心裡不痛快。任何認真工作的人,肉體與精神上都承受著相當的痛苦,他們能覺得痛快舒服才出鬼了。他們不說,不表現出來,是因為說了也沒用,而且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時候,連這些感受都拋諸腦後。完成工作後短暫的興奮欣喜結束後,這些不痛快自然就被回想起來。這能痛快么?這能高興么?

走不過終點,完成不了工作的人,註定不可能得到邁過終點才能獲得的利益。這些人看到那些成功者們最終走到了終點,拿到了通過終點後必然能夠得到的結果。他們有隻想不承受必然要承受的種種痛苦,只想不經歷過程,直接邁過終點。自己做不到,就只能妄想讓別人認為他們是那些能夠通過終點的人。於是乎就選擇了偽裝自己,試圖把自己偽裝的從外面看和那些能夠通過終點的人一樣。這種人的表現就自然是狂也盪,矜也忿戾,愚也詐。

對於目的是幹事的人,自然是「有啥啥幫他」,對於只想獲得結果的人,那就成了「有啥啥害他」。要是沒有見過成功的案例,沒有某種程度的智商來理解這種成功的人,他們只能選擇放棄了。這樣最終或許早早死掉,或者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道路,找到了自己能夠乾的工作。若是有點「小聰明」,能夠看明白一些事情,於是乎裝起了「思無邪」,那就成了害人害己。

想到這裡,尚遠忍不住嘆口氣。從這個角度來說,越是科技發達,諮詢通暢的社會,販賣「成功學」的人就會越多。如果讓路輝天相信人性的光明,路輝天一定會用相當為難的語氣回答:咱能不能別提信賴這麼傷感情的話題。

像陳克那樣堅信人民一定能夠靠自己獲得解放,這真的需要極大的勇氣。

思前想後,尚遠忍不住往後靠坐了一下。這才突然發現他師弟李玉簡的女兒正規規矩矩坐在旁邊。人類的DNA能夠遺傳很多東西,但是唯後天形成的美德是沒辦法遺傳的。可看著這可愛的小姑娘,認認真真一聲不吭的坐在自己身邊。那穩重的樣子讓尚遠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愛惜感覺。

看到孩子,就等於看到了自己死之後的現實世界會是什麼樣子。這好像是陳克說過的話。這些孩子有著無限的可能性,他們是繼承者,也必然是開創者。如果不能對這些孩子抱以期待的話,這個世界又會是多麼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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