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莫道前路無知己 第24章

尚遠從來不是一個很容易激動的人,至少從二十五歲之後,他已經不是一個很容易激動的人。就算是在水災期間,尚遠也沒有感到膽戰心驚。可是看著城南施粥場地上的人群,尚遠只覺得一陣惡寒順著脊柱直竄上腦門。

那不是因為場地上的幾百名百姓,鳳台縣在水災的時候,「集中營」裡面曾經安置過數萬百姓。也不是百姓們蠻不講理,保險團的正規軍已經趕到。施粥這種事情大家有經驗,場地上秩序井然。沒有人打鬧,百姓只是在排隊領粥。

讓尚遠感到畏懼的是不斷有新的災民出現在粥廠上,這意味著尚遠最壞的預期變成了現實。這已經不是災民的偶然流動,這是開始形成規模的災民大遷移。

水旱災害的可怕之處並不僅僅在於鬧災時,可怕的是災後的流民潮。災民們為了生活,四處流動「就食」。這些災民們目的很明確,找吃的。大家到了餓死的邊緣,那自然是全力為了活命。先是乞討,乞討不成的話,就買兒賣女賣妻賣自己。當這麼做也不能活命,各種鋌而走險的行動就會爆發。偷盜,搶劫,甚至殺人放火。於是災民所到之處,都會引發各種可怕的人禍。

保險團和蒲觀水救起來的那些投河自盡的百姓,尚遠倒不怕他們。這些人好歹也是有骨氣的,他們寧肯自殺也不願去做那些流民。保險團把他們給安置了,給他們些工作干著,這些人雖然身體虛弱,但是至少都是知恩圖報的。只要能幹動活,他們也都覺得自己得對得起這份口糧,做起工來還很賣力賣命。但是這些流動的災民們……尚遠對這些人並沒有信心。

「陳旅長沒有來么?」尚遠問這次帶隊的黑島仁。

「陳旅長正在布置工作,沒有來。」黑島仁恭恭敬敬的答道。

「他說沒說來不來?」這是尚遠最關心的。

「這個……對不起,我沒有問。」黑島仁帶著歉意說道。

尚遠嘴角抽搐了一下,卻沒有說話。難道陳克不知道這件事有多嚴重么?尚遠甚至連憤怒都沒有了。與陳克一起革命的這些日子,兩人基本是無話不談的。每次行動之前,陳克總會先和尚遠商量,至少也會通告行動的內容與計畫。無論這計畫看著多離譜,但是總是能讓人有所準備。而陳克總是能把這計畫給實踐了。

但是這次陳克既沒有事先預料到,發生之後也沒有立刻著手解決。這讓尚遠覺得很不滿意,更重要的是,這種事態的最終結果尚遠是能夠看到的。這將是一場直接走向破局的結果。他強行壓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把心思放到了對事情演變的推導上。

故土難離,百姓不是到了完全沒有辦法的地步,是絕對不會選擇顛沛流離的背井離鄉。而災區的流民的行動規律很簡單,他們離開家鄉的時候,身體已經很是衰弱,所以往往走不遠。只能到周邊災情不太重的地區。災情不太重的地區自顧尚且不能,哪裡有能力養活這麼多人?於是災民衝垮了災情不太重地區脆弱的經濟,製造出新的災民。而這些新災民身體要比重災區的災民好出不少。能走得更遠。他們就向其他地區擴散,總體趨勢是從災情強的地區向災情弱的地區擴散。最後形成一個極大的浪潮。

除去重災區的災民,其他連鎖反應形成的新災民,往往不是天災,而是人禍造成的。百姓對於天災的憤怒其實往往很無力,人是無法勝天的。你就不斷詛咒老天爺又能如何。而被人禍逼出來的災民,胸中的怒氣是針對「人」的。於是有人振臂一呼,立刻就能出現陳勝吳廣。

理清了這個思路,尚遠心中的恐懼更加強烈了。鳳台縣同樣地處災情最重的地區,甚至可以說是處於水災的中心地帶,鳳台縣河流密布,水系眾多。如果不是陳克領著大家救災,這次水災中鳳台縣就會被徹底摧毀。

面對災民湧入鳳台縣的新情況,陳克到底準備怎麼應對呢?陳克即便能力卓絕,品行高尚。可陳克就算是個聖人,但是陳克依舊是人。他不可能撒豆成兵。也不可能憑空變出糧食來。災民們其實並不知道該去哪裡。他們往往會跟隨著其他人走,鳳台縣如果和其他地方一樣沒有任何糧食這就罷了,可鳳台縣現在還能勉強維持。按現在的情況,一個月內,很有可能在鳳台縣聚集超過20萬,甚至更多的災民。災民可不是本地農民,對他們來說,到鳳台縣的目的就是為了找吃的,活下去。人為了活下去,那是什麼都要乾的。這必將引發一連串的激烈衝突。對鳳台縣本地人來說,沒有任何理由讓災民在這裡白吃白喝。而鳳台縣也沒有那麼多的就業機會提供給災民。

尚遠能想出的解決途徑無外乎三種,第一,組織保險團用武力阻止災民湧入。但是災民們是為了活下去才背井離鄉的,人為了活下去什麼都敢做,災民一定要想方設法的獲得活下去的口糧。鳳台縣的百姓為了活下去,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口糧。這必將在兩方間引發一場可怕的流血衝突,埋下可怕的仇恨。尚遠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他出身於河南商丘一個大地主家族,與其他地主家族一樣,尚遠自幼就開始讀書,考中秀才,考中舉人,家族上下運作,最終出仕,做了一地縣令。

如果尚遠與其他同樣走上這條路的官員有區別的話,那也只是尚遠有一種強烈的責任感,他認為自己對這個國家有義務。為中國效力,讓中國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讓中國再不受外國的欺凌,這是一種使命。尚遠堅定地認為這是自己畢生的使命。

而因為水災中要自保,就對災民舉起屠刀,這種事情尚遠是絕對做不出的。尚遠寧可自己死,也做不出這種事情。

那麼第二條路,就是向府城,甚至省府求救。讓他們支援糧食物資。或者引導災民到別的地方安置。而尚遠知道,這也是絕對不可能實現的。

尚遠家也算是官宦門第。對於官場那套清楚的很,遇到這種事情,就算是上級官員真心的希望救災,但是別說他們能不能做好這等實際操作工作,這些只能夠奉迎上級的那些官員,大部分甚至沒有能力來做一個整體計畫來籌劃救災工作。

就算是偶爾出現一名罕見的有想法,有能力統御屬下「小吏」的官員。而滿清自己已經徹底爛了,沒有人不損公肥私,沒有人不從官府大撈好處。就算是現在想動員起來,府城和省府同樣沒有隨時可以調用的物資。滿清政府已經徹底爛掉了,這已經不是某幾處出了問題,而是整體的腐朽。

尚遠出生在19世紀60年代末,成長在「同治中興」期間,他一度認為中國可以擺脫被欺凌的命運,但是甲午戰爭,庚子事變,中國不僅沒有擺脫被欺凌的命運,相反,還遭到了外國更猛烈的入侵。在其它知識分子轉而希望向外國全面學習的時候,尚遠卻走了不同的道路。

身為儒家的信徒,尚遠也拜在了名師門下。李鴻啟先生雖然名聲不著,卻是一位真正的儒家大師。李先生最喜歡的儒家經典裡面,孟子的一段話排位極為靠前。「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詩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用白話講,就是——凡是行為得不到預期的效果,都應該反來檢查自己,自身行為端正了,天下的人自然就會歸服。

說尚遠認為中國如今殘破至此,向外國學習,試圖複製外國的經驗完全是走上了歧路。正如詩經所言,「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所以尚遠就靜下心來專註於中國傳統文化的研究。研究中國的體制,其結果就是尚遠對於滿清徹底失望了。

現在的體制上上下下對於各種挑戰,無能為力,自甘墮落。就算是抱著救國救民的理想,但是在這個體制中,能潔身自好不胡作非為就已經是上等的人品了。

在遇到陳克之前,尚遠甚至不知道中國的未來到底在哪裡。尚遠並不認為外國的東西就合適中國。尚遠並不盲目排外,恰恰相反,尚遠是用一種批評的角度去看待外國的知識和文化。這樣認真的態度,讓尚遠感到了一種極度的迷茫。外國到底優勢在哪裡?為何他們能夠勝過中國?

直到遇到陳克,和陳克在鳳台縣搞革命,尚遠才真的知道了「組織的力量」到底是怎麼回事。人民黨雖然基本是陳克主導全面的局面,但是保險團畢竟是一個完備的組織。不僅僅是上下一心,更重要的是,保險團沒有「吏」這個階層,相當於滿清官僚體系中「官員地位」的「領導幹部」直接從事滿清官僚體系中「小吏」的工作。

這樣的結果和滿清那種職責不清,人浮於事的情況不同。保險團職責嚴明,陳克在構架新政府的組織上,簡直是個天才。尚遠有時候甚至懷疑陳克是不是曾經在什麼政府裡面干過,甚至是身居高位。如果不是這樣,陳克怎麼可能在辦事情之前就能夠知道「組織」該如何構架呢?

滿清的官僚組織是靠不住的,就算他們真的有心也無力,至少在半年內,救災根本不可能大規模展開。尚遠很清楚,官府對於人民的生死根本不在意,如果是災區周圍的富庶地區遭到了衝擊,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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