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莫道前路無知己 第18章

蒲觀水已經有快半年沒有見到陳克了。兩人自從1905年在北京分別之後,也就是在1906年初在安慶又見了一次面。那次陳克帶了保險團的骨幹到安慶接受軍事訓練。三月份的時候,陳克就帶著保險團的部隊離開了安慶。沒多久就是大水災。陳克倒是派了人前來,讓蒲觀水給他開了公文,大意就是保險團是隸屬安慶的組織,負責救災運輸。各地官府不得攔截。然後雙方的聯繫就基本中斷。一個月前,蒲觀水終於接到了陳克派遣的聯絡員。聯絡員帶來了一封信,陳克請蒲觀水帶上安徽新軍所有的測繪人員前來鳳台縣。

1906年的中國,只要留洋見過世面的青年,哪怕是自己不會親自參與革命,他們也會支持革命。蒲觀水半年前就知道陳克是個革命黨。身為安徽新軍名以上的三把手,實際上的四把手。蒲觀水不僅沒有告發陳克的意思,而且還給與陳克足夠的支持。

見識過外國的強大,又見識了滿清的腐朽。這些滿清王朝試圖給自己培養的留學青年們絕大多數都站到了推翻滿清的立場上。蒲觀水也不例外。

雖然想全力支持陳克,但是蒲觀水畢竟是安徽新軍的頭面人物,不是說走就能走。等了快一個月才好不容易找到了個借口。安徽水災,安徽的官場上下都知道靠安徽自己的能力賑災全無可能,這幫官老爺也都知道朝廷本身也根本靠不住。可場面的功夫卻不能不做,等水災結束,安徽巡撫恩銘終於提出,找人去巡視災區。

這可是一個苦差事,而且地方官員見到了省府的官,那肯定要大吐苦水,大要東西。安慶雖然是安徽省府,實際上卻是長江邊上的一個半軍事據點,位於安徽的最南端。從安慶調集物資北上根本不現實。這次巡視僅僅是形式。而且這些官員們平日里養尊處優,到了災區無論如何都要「同甘苦」。這衣食住行必定是十分不便的。而且這些人好歹也算有點做人的起碼良心,認為自己到了災區大吃大喝也有點良心不安。所以根本沒有人自告奮勇。

蒲觀水瞅准這個機會,向恩銘進言。現在的要務是不要讓各地發生民變。賑濟的事情可以等到救災物資到了之後從容行之。但是蒲觀水認為應該派軍官前往災區巡查。協助各地官府防範民變。

清末的官場,大家根本無心做事,只求無過,不求有功。蒲觀水的這個建議一出,上下都覺得很對。但是派哪位軍官誰去呢?安徽新軍的協統余大鴻肯定不能去。其他的副協統也不願意。初來乍到的蒲觀水突然就被發現忠勇可靠,接著就被「委以重任」。這樣的結果正中蒲觀水下懷,他乘機挑選了安徽的技術兵種以及自己親信的士兵。總共湊齊了100人,一同出外巡視協防。

準備還得幾天,蒲觀水派出了兩波信使前往鳳台縣。讓陳克派一直船隊過來迎接。既然是遭災,蒲觀水打算以運救災物資的名義偷著多運些武器裝備到鳳台縣。陳克的保險團是造不了武器彈藥的。這次以巡查各地民變為名,蒲觀水很是申請到了一批武器彈藥。他是準備分一大半給陳克。

清末官場就是走個形式,蒲觀水帶著自己的部隊出來之後,他到哪裡只用形式上走個過場。安慶的那群人根本不在意蒲觀水在外面做了什麼。蒲觀水壓根沒有去其他地方的打算。這次的部隊目的地就是鳳台縣。陳克的信裡面寫的很客氣。說人民黨在鳳台縣現在有了上千人馬,急需技術兵種的訓練。特別是急需測繪兵種。

如果是不通技術的官僚,哪怕和陳克關係不錯,看到這樣的信只怕心裏面也不會高興。蒲觀水看到這封信之後,不僅沒有不高興,反而大生知己之感。留學德國之後,蒲觀水就深刻的明白了測繪,繪圖對於一支現代軍隊的意義所在。陳克這樣的專業化態度讓蒲觀水很是滿意。但是安徽新軍裡面懂測繪的滿打滿算不到二十人,其他八十人都是炮兵,通訊兵,基層軍官。蒲觀水希望以這幫人為骨幹,對鳳台縣的保險團進行全面訓練。

從安慶出發之後,蒲觀水滿腦子都盤算著如何按照自己的理想建立一支軍隊,身為副協統,蒲觀水的官威還是有的。與歐洲軍隊一樣,蒲觀水主張治軍須嚴。跟著他的士兵都不敢大聲說話。說話雖然不敢,但是士兵們異樣的進進出出還是證明外面出了事情。因為士兵都站在船舷的一側,以至於船隻都有些傾斜了。

蒲觀水掃了一眼小窗外的士兵,向身邊的衛兵說道:「出去看看怎麼回事。」

衛兵出去了,很快就滿臉不安的回到船艙,「蒲協統,外面有人投水自盡。」

「哦?」蒲觀水有些驚訝,如果河裡面有死屍,倒也沒什麼不正常的。但是在水災中頑強的活了下來,卻在災後投水自盡。這樣的事情倒大出蒲觀水的意料之外。怪不得那些士兵們都跑到了外面。他站起身來走出船艙。一出艙門,就看到士兵們都站在船舷的一邊,一個個面色陰沉。蒲觀水撥開密密麻麻擋在自己面前的士兵,然後他就看到了。

只見衣衫襤褸的幾個人在河道邊上,此時已經被船拋在的後側,距離比較遠,已經看不太清他們滿是污垢的臉。從身材和髮型上大概可以分辨出,這裡面有一對成年夫婦,其他的都是小孩子。這家人身上的衣服襤褸不堪,應該是水災後都沒有換過,衣服徹底被污濁給泡朽了。一個個破洞以及撕裂讓衣服被河風吹得亂飄。這家人腰系在同一根長繩上,男子和女子一面抱孩子痛哭,一面卻搖晃著身體,毫不停歇的往河中間走。水逐漸沒過他們的腿,他們的腰,他們的胸。孩子並不知道父母這麼做的目的,蒲觀水看到被母親抱著的那個孩子甚至還替媽媽抹著眼淚。而年長一點的孩子,卻有些驚慌得看著水距離自己越來越近。

突然間,那個孩子發出一聲尖叫,「爹,娘,我不要。我不要死!」一面喊,一面開始掙扎,蒲觀水看到那對父母停頓了一下,那個男子猛地發出了一聲非人的嚎叫,抱著不斷掙扎的孩子猛地向已經起胸的河水中扎了下去。然後一家人就消失在渾濁的河水當中。

這是蒲觀水第一次看到有人投河自盡,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竟然完全沒有弄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看到一家人沉於水中,士兵當中卻飄過一陣低沉的嘆息。

「快,快,快去救他們啊。」蒲觀水終於結結巴巴地說出了話。

「大人,救了他們之後怎麼辦?」負責炮兵的管帶巴有工問道,「咱們帶的糧食也不多,救他們一時,然後怎麼辦?帶著他們?咱們能帶他們多久?」

這番話傳入了蒲觀水的耳中,平素精明能幹的蒲觀水破天荒的竟然沒有弄明白這番話到底意味著什麼,到底是怎麼回事。

看到蒲觀水只是愣愣地看著那家人投水的地方,四十歲上下炮兵管帶巴有工忍不住勸道:「大人,這一路之上已經有三家人投水了。算起來也有十幾口。既然逼到全家投水,那肯定是走投無路。咱們現在救了他們,給他們吃什麼?咱們的船也就是能容納這一百人。咱們出來的時候,糧食也沒有帶多少。只夠咱們自己吃不到兩個月的。把他們救上來,咱們給他們的糧食不夠,他們吃完了糧食還是會死。如果想讓他們活到明年,咱們的糧食都給了這十幾個人,咱們就沒吃的了。這裡可是災區,咱們籌糧也不易。大人,您心地隨好,但是咱們真的救不了他們。」

蒲觀水聽了這番話,才勉強明白過來。巴有工說的沒錯,但是這樣的慘狀卻是蒲觀水從未見過的。幾分鐘前還充斥在胸中建功立業的大志頃刻間就煙消雲散。

「救他們!現在就去救他們!」蒲觀水雖然努力想怒吼,但是一種無法言喻的東西壓迫著他的胸膛,讓他的聲音低沉而且有些發抖。

巴有工和蒲觀水關係還算不錯,看到年輕的蒲觀水如此激動,如果是平常,他也就服從命令了,但是這次他卻忍不住再次勸道:「大人,那些人已經瘦得不成人樣,咱們除了接他們上船隻外,把他們丟在原地也是死。可是咱們船上實在是沒有什麼位置了。這次出來前,我負責裝船,凡是能裝糧食的地方,我都裝了糧食。真的沒有地方了。大人,您這麼做是慈悲之心,但是只是讓他們死前更遭罪。」

平心而論,這已經是肺腑之言。災民們絕望了之後投河自盡,也只是一時痛苦。但是救了他們,卻不能救到底,那僅僅是讓這些災民的痛苦更延長一些時間而以。反倒不如讓他們現在死了少受點罪。可蒲觀水卻根本沒有領情的意思,他抬起手臂,指著巴有工的鼻子,「下令救人!」蒲觀水終於怒吼出聲。

巴有工長長地嘆了口氣,向著後面的船之高喊道:「蒲協統有令,把投水的那家人救起來。」

不僅僅是蒲觀水所在的船隻上站滿了看熱鬧的士兵,後面的船隻上也同樣站滿了看熱鬧的士兵。巴有工喊完,後面船隻已經過了投水那家人的地方,他們就繼續往後喊,在更後面的幾條船上,已經有士兵拿出了撓鉤,在水中一通亂撈,終於把那家人給救了上來。

過了一陣,後面的船隻喊話過來,那家人溺水不久,都給救了過來。沒有死人。蒲觀水臉色鐵青的聽完這個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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