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狂飆 第14章

謝明弦,24歲,湖南人,秀才。身材不高,長得還是頗為端正,但是陳克印象裡面最深刻的則是謝明弦那雙琥珀色的眸子。琥珀色沒有黃色那麼淺,也不暗淡。準確地說,中國人並不是黑髮黑眼,而是那種中國特有的很深的褐色。也就是在黑色中稍微加進去了一點點黃色。厚重中不失一種溫暖。與這種極深的色彩比較起來,琥珀色就顯得很醒目。而謝明軒平素並不愛說話,那雙明亮的眸子冷靜地看著周圍發生的一切,好像有什麼要表達,卻又如此沉默。

陳克對謝明弦的評價很高,每次讓謝明弦做事,謝明弦總能很好的完成。陳克還記得最早招到謝明弦的時候,那時候這個年輕人既不賣弄,也不大擺自己「秀才」的功名,倒是一幅幹活拿錢吃飯的態度。在這個時代,是一種非常難見到的素質。在後來,陳可要繼續僱用謝明弦的時候,謝明弦表示,希望多幹活,多拿錢。連免費聽政治課都不怎麼情願。後來陳克表示,聽課他也會照樣給謝明弦開工資,謝明弦這才拿了筆記本認真的來聽課。

因為擔心要對復旦的學生講課,陳克寫了一份充滿了「民族主義情緒」的文稿,對於七青年們來說,這種文章非常有煽動性,別說1905年的中國,就是2005年的中國,這種文章也會有足夠的市場。結果謝明弦的評價居然是「言之無物」。

陳克知道這種民族主義的煽動,從來都是言之無物的。以陳克的政治觀點來說,一切所謂的民族的玩意,都是偽命題。民族主義的誕生是社會發展的產物,那麼民族主義必定在社會發展當中消失掉。作為一個共產主義者,更準確地說,一個毛主義者,陳克一點都不喜歡民族這個概念。階級鬥爭才是社會的矛盾根源,鼓吹民族主義本身就是一種手段,而不是真的存在這麼個虛無縹緲的玩意。在中國的傳統中,有家族主義,有華夷之辨。但是從來沒有過民族主義的傳統。楚文化春秋時代還是標準的南蠻文化,現在不照樣是中國文化的瑰寶。如果非得說血統,中國人裡面祖上當過「蠻夷」的人只怕是多數。陳克B型血,有蒙古斑胎記,小腳趾有復趾甲,按理說,這是標準匈奴血統的表現。但是陳克首先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中國人,這點上包括他自己和周圍人,從來沒有人懷疑過。

從不會有人認為匈奴文化是中華文化,但是司馬遷老先生就在《史記》裡面明確記載,匈奴也是標準的炎黃苗裔。從人類社會大分工的角度來看,游牧與農耕的分離,創造出北方的游牧匈奴民族。這個中國最古老的游牧敵人,也不過是華夏的一個分支而已。後來匈奴再次融入華夏,有多少「匈奴後裔」為了保衛華夏捨生忘死,這數量根本無法統計。陳克一個普通人尚且如此,所以陳克並不喜歡所謂「民族主義」。

謝明弦能夠對民族主義徹底否定,認為陳克這篇煽動性演說稿言之無物,這份見識可不一般。

看著謝明弦稍帶無趣的神色,陳克忍不住問道:「明弦到底有何看法。請直言教我。」

看謝明弦的樣子,他早就有話想對陳克說,微微綳著嘴唇,看來是下了決心。果然謝明弦答道:「文青先生,我初見你的時候,說實在的,我覺得你也是個假洋鬼子。我不喜歡你。後來覺得你的書也是言之有理,並非外道。我倒對文青先生刮目相看了。但是文青先生,所謂用人不疑,你既用了我,那就請相信我。該讓我幹什麼就幹什麼,文青先生若覺得你所說的東西對,那我做起來之後,自然會遵從文青先生的指導。你現在每天就是講課,講課。恨不得讓我們完全按照文青先生說的去想,去做。你講得再好,於事何補?現在又寫了這麼一篇東西,我竟然不知道文青先生要做啥了。」

這話很重,若是換了別人,謝明弦絕對不會這麼直言。但是不知怎麼的,謝明弦相信陳克能夠聽懂自己的意思,也能夠接受自己的想法。不知道為什麼,謝明弦雖然對陳克有諸多不滿,但是偏偏對陳克的氣量很有信心。謝明弦是秀才,也算是見過一些名師。平心而論,雖然一開始謝明弦並不喜歡陳克,但是對陳克的學問還是真心佩服的。雖然一開始如謝明弦所說,他自己並不喜歡陳克,但是時間長了,倒也覺得陳克並不是一個討厭的傢伙。而且陳克表面上還是能夠聽進別人的話。而且陳克本來就比較有錢,謝明弦是非常希望能夠在陳克手下多承擔些工作,然後賺一筆的。沒想到陳克雖然有諸多賺錢術,卻偏偏對此並沒有太在意的樣子。反倒搞什麼新思想。謝明弦不滿很久了,今天他實在忍不住,乾脆就是直言相告。

謝明弦一氣說完,看著陳克面色凝重,又覺得自己或許說的重了。在陳克這裡,掙得不多,但是陳克也總算是文人,而且從事的工作並不是體力勞動。若是染謝明弦現在再去找份工作,他也覺得未必能夠找到這種類型的,若是陳克一怒之下翻臉……想到這裡,謝明弦也有些惴惴,他說道:「我這也是自己的看法,不當之處,請文青先生見諒。」

陳克陷入了沉思,他並沒有猜到謝明弦的心思,而且思考的事情其實和謝明弦毫無關係。謝明弦的這番抱怨,讓陳克突然意識到近期在困惑自己的一件事。「革命工作到底應該怎麼搞下去。」

一定要說的話,陳克本人不是一名試圖打破一切的革命者。出生於中國已經初步完成工業化建設的20世紀末新人,陳克自小就在骨子裡面灌輸進去了「體制」二字。如果說當年的黨是靠了理論學習,在中國這個農業國建成了一個真正的工業政黨,那麼陳克的覺悟倒還真的符合了馬克思本來的願望。馬克思寫的著作,本來就是給工業國的人民讀的。陳克完全在這個「適用範圍」之內。

陳克知道「對錯」,但是他本人也未必是什麼勇於創新的人。沒有足夠的社會實踐,向在理論上有所突破並非一件容易事。回到這個時代,陳克所作的一切都是「模仿」。對前輩們的模仿。而陳克的「體制」本質,又讓他沒有辦法接受「犯錯誤」。在黨的歷史上,這個階段犯了很多錯誤。這是一種必然,沒有經歷過失敗,自然無法總結經驗走上正確的道路。陳克當過老師,在他人生中這個不算太長的時期,陳克明白了一件事。如果老師真的認真教學的話,那麼在教學過程中,老師的收穫遠比學生大得多。因為學生們只會犯自己的錯誤,而老師則通過學生見識過無數的錯誤。

正確的道路並非是理論上的那麼一條直線,他都是經歷過無數次失敗,無數的錯誤,最後發現了通向正確的途徑。這個過程不是靠學習,而是靠實踐來完成的。陳克做過一個比喻,學生們看到的前方,往往是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但是在陳克看來,則是一條甚至多條山路。這不僅僅是陳克本人的實踐,更多的包括了陳克從學生的實踐中學到的很多東西。

如果從這個經驗的角度來看,陳克現階段就該放手讓大家自己去實踐革命,體會革命。陳克要做的,就是和大家一起去分析這些實踐的結果,探討出正確的道路來。陳克自己就沒有什麼革命經驗。而且即便陳克先在想去實踐,諸多工作也暫時捆住了陳克,他沒有這個時間去基層。結果就是陳克先在玩命的向學生和同志們灌輸理論知識。但是學生們貌似並不領情。

大家面對現在的難題,需要的是解決辦法,需要的是去做,而不是學些完全脫離了實踐的理論。面前的謝明弦就是一個例子,學校裡面對陳克不滿的學生,也是例子。只要提供給他們實踐的機會,同學們和同志們肯定能夠有很大的進步。

但是陳克也知道,一旦進入實踐期,事情肯定會脫離陳克的控制。現實永遠比最誇張的小說更離奇,就像同一個物理理論在學生們中間會產生南轅北轍的理解一樣。陳克高中的時候,有一個同學,做選擇題全錯,哪怕是多選題,只有一個錯誤答案,這位同學就能夠只選擇這個錯誤的,而放棄一切正確答案。當時的物理老師沒有生氣,他反倒認為這位同學是真的努力學習了。不然的話,光蒙答案,怎麼都不會出現這樣的結果。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革命也不是做考試卷。如果放手讓同志們做起來,註定會有各種損失,陳克可沒有隨時解決好所有問題的自信。而且革命也會無情的拋棄很多人,這點早就被無數例證證明過了。陳克捫心自問,看歷史書的時候,陳克還能夠認同「殺伐果斷」,但是面對這些朝夕相處的同學和同志,陳克下不了這個決心。

正在思忖中,房門開了。于右任推門進來,一見到陳克,于右任臉上布滿了驚訝。「陳先生來了。」

連忙把其他念頭甩在一邊,陳克站起來說道:「於先生,我這是來負荊請罪了。」

聽了這話,于右任哈哈一笑,「學生們年輕氣盛,和陳先生有什麼關係。若說負荊請罪,我這當老師的豈不是更有罪?」

大家坐下之後于右任大概把這次的事情說了一下,所謂打架自然不是性命相搏,連拳打腳踢都算不上。只不過是學生們推搡了幾下,撕破了一件衣服。大家嘴上叫罵的凶,有些話比較「激進」,但是復旦公學對此也不甚在意。這年頭的學生們本來就激進,吆喝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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