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來了一位年輕人 第19章

看著面前的講稿,陳克非常不滿意。這已經是修改了好幾次的文稿,陳克依然想推倒重來。陳克知道為什麼自己如此不滿,因為在這篇文稿裡面,陳克依舊沒有說出「實話」來。

去見徐錫麟的時候,陳克寫過一篇洋洋洒洒的大作,在那篇文稿裡面,陳克並不需要說什麼「實話」,他要做的僅僅是寫出徐錫麟能夠理解的東西就好了。「實事求是」並不是要求你「說實話」。而是要求你能夠明白對方的需求,知道對方的渴望。不客氣的說,徐錫麟是一個有錢的革命者,他的財產源於舊制度。徐錫麟希望推翻滿清,但是不等於徐錫麟就會同意摧毀舊制度。

陳克的目的是為了得到徐錫麟的支持,而不是去指引徐錫麟走上真正的革命道路。那麼為了這個目的,陳克就必須按照徐錫麟所期待的理想去說,讓徐錫麟認為自己是一個「志同道合」的同志。當然了,「道學先生」可以說陳克是一個「謊話精」,但是這樣的評價對陳克本人來說毫無意義,陳克就是秉承了「實事求是」的理論來做事的。從結果來看,陳克達成了目的。

和秋瑾的結交,和蔡元培、陶成章的結交,包括和華雄茂、游緱、周元曉、齊會深的結交。陳克必須跟變色龍一樣,對每個人展現出他們所期望看到的東西。這同樣是實事求是的態度。

面前的講稿讓陳克覺得十分為難。知識就是力量,但是力量不等於正義。菜刀是烹調精美食物的必需品,菜刀同樣也是殺人的利器。從實事求事的角度來說,陳克堅信,學習了自己所傳授的知識,必然會有人選擇和陳克不同的道路。

身為一個共產主義者和一個中國文化的繼承者,陳克知道商鞅變化的故事。商鞅首先用帝王之道去打動秦孝公,結果被秦孝公稱為「他怎麼是個胡說八道的人。」商鞅用「王道」去打動秦孝公,秦孝公的看法是「這人還行,能一起說話」。商鞅終於用霸道去打動秦孝公,秦孝公興奮得和商鞅談了幾天幾夜。

陳克自認為自己的知識包括了「帝道」「王道」「霸道」,他毫不樂觀的認為,這些同志們必然更喜歡「霸道」。陳克與當代知識分子的接觸不多,哪怕是這麼短短時間的接觸,絕大部分人都認為中國只要革命了,中國轉眼間就能夠成為第一流的強國。他們並不了解世界,所以不知道中國和列強之間的真正差距。如果陳克把這個巨大的差距講清楚了,他們到底有多少人會投身於一場摧毀一切舊制度的「人民革命」,而不是投身於「資產階級革命」呢?

陳克對此沒有把握。

「這是文青今天的講稿么?」齊會深從屋外走進來。他拿起一張看了看,看到的只有標題。又看了其他幾張上,也都是些標題。

齊會深眉頭微皺,自從見到陳克之後,齊會深一直覺得陳克與眾不同。那是一種本質上的不同,就齊會深見過的留學生來說,從來都是怨天怨地怨空氣,怨完滿清怨英帝。他們要麼是抱怨沒錢,搞不起工廠,要麼是抱怨設備太貴,設備不足,或者是工人懶惰。這還算是能幹點事情的。那些不得志的,就大罵老天不長眼,自己這等才俊,竟然四處碰壁,毫無機會。接下來必然是對朝廷和列強的怨言滾滾而出。最後就是咬牙切齒的賭咒發誓,要革命,要推翻滿清,趕走洋人。

同樣是這批「革命黨」,一旦有了機會混進官府,加入洋行,立刻就趾高氣揚,威風八面起來。雖然私下喝酒時候,他們還是要罵,不過這時候他們咒罵的則是上司如何混蛋,洋人如何混蛋,以至於他們撈不到好處。這也就是為什麼齊會深的父親對齊會深搞革命是深惡痛絕的原因。

齊會深一開始倒是認為朝廷和洋人的確都是混蛋,但他卻感覺這種結論沒錯,但是論證過程卻錯得離譜。那兩者固然是混蛋,卻不是那些曾經的「革命同志」所說的那種混蛋。齊會深一直希望弄明白到底這個錯誤在哪裡,無論他結交了多少「革命同志」,詢問過多少「有學問」的人,卻從沒有得到過令他滿意的答案。直到遇到了陳克。

被游緱打倒之後拖進陌生院里的那晚,真的把齊會深嚇得不輕。但是明白了那是誤會,而且得知陳克居然是「革命黨」,齊會深一開始真的不信。在作坊忙忙碌碌的人居然是「革命黨」?以齊會深的革命經驗而言,革命黨都是閑著的。沒事做的人才去革命,有了正經事乾的人,誰去革命啊?

齊會深追隨革命太久,找不到革命的道路也太久,他甚至多次請求他父親給他錢去日本留學。知子莫若父,齊思峨老爺子很清楚兒子的目的不是為了留學,而是要去日本尋找「革命同志」。所以徹底斷絕了齊會深的財路。

偶然遇到的陳克,在齊會深眼裡面看來就是一個巨大的問號,在已經沒有了其他道路可以走的齊會深,只有賭一把,或許這個與眾不同的「革命黨」能夠解釋齊會深一直以來的諸多疑問。

齊會深覺得賭對了。陳克的講課每次都能揭示一些齊會深弄不明白的問題。讓齊會深讚嘆不已。陳克的作風更讓齊會深非常欽佩。不僅僅是陳克給其他人開會,在陳克精疲力盡去休息的時候,其他人也會私下開會。靠了幾十兩銀子就能夠白手起家的陳克,是齊會深從來沒有見過的。為了一個同事就能夠幾天不睡,玩命製藥的陳克,更是齊會深從來沒有見過的。在這個作坊裡面從來沒有唉聲嘆氣,也來沒有怨天尤人,只有工作和歡聲笑語。這才應該是「革命」,這才應該是「革命同志」吧。

對於陳克重新開始講課的事情,齊會深是非常高興的。說實在的,對於頭幾天陳克的課,齊會深非常不滿。和陳克以前那些有感而發的課程相比,這幾天的課裡面,陳克沒有了以往的洒脫。講課的內容經常自相矛盾,語焉不詳。大家課上雖然沒直說,但是無論齊會深,游緱、華雄茂,甚至周元曉,私下的談話裡面實際上已經很不滿很久了。

遲疑了一陣之後,齊會深終於開口了,「文青,我有一事不知道該講不該講。」

「都是同志,有什麼該不該講的?」

「文青所說的東西,一直給我種欲言又止的感覺。不知文青有什麼難言之隱。」

陳克微微一怔,齊會深說出這樣的話,絕不會是偶然。看來他早有此意,現在忍不住才說出來。而且周圍的其他同志不可能沒有這等想法。既然如此,陳克乾脆就據實以告。

「我是怕領著大家誤入歧途。」

「誤入歧途?」齊會深對微妙的用詞頗為不解。他試探著問:「到底是文青領著我們誤入歧途,還是我們學識不足,誤入歧途?」

「我倒是想自比荀子,但是荀子出名的兩個學生,一個韓非,一個李斯。」

「他們兩人怎麼了?」齊會深的古代中國歷史水平不高,他理解不了這個比喻。

「荀子是戰國時期儒家的大師,韓非和李斯是法家的代表人物。韓非的法家理論深得秦始皇的贊同,而且實行了。李斯是秦始皇的丞相,也是推行了法家之術。」

「然後呢?老師和徒弟起了爭端?」齊會深還是沒有明白陳克的意思。

「這倒沒有。那兩人雖然師出荀子,但是卻只學了老師的一部分知識,而且用在完全不同的方向上。秦朝統一天下,廢分封,置郡縣,書同文,車同軌。萬世沐浴祖龍恩。但是荀子早就說,秦國制度裡面有重大的結構性矛盾,一旦統一天下,這個矛盾就會徹底爆發。果然,秦朝二世而亡。我所學的東西裡面,有王道,有霸道。我擔心的是,大家不想走艱難的王道之路,卻選擇了急功近利的霸道之路。」

「原來文青擔心這個。」齊會深笑道。

陳克學了三國演義裡面華容道的詞,「面對這華容道,丞相為何發笑?」

「我笑諸葛文青不知兵法。」齊會深也對上了台詞,「公道自在人心。荀子只有兩個徒弟么?」

「弟子眾多。」

「出名的只有韓非李斯么?」

「的確如此。」

「那荀子的主張可否為人所知。」

「秦後,中國政治其實倒是頗多運用荀子的主張。」

「既然荀子主張終歸大行其道,那麼文青兄為何不把你所知教給大家?我們都不知道文青要教什麼,怎麼知道文青所說的王道和霸道誰對誰錯?文青你這麼吞吞吐吐,我們等的是心癢難搔。這就是文青所說的——對待同志要坦誠相見么?」

齊會深的話已經算是坦誠,其實陳克本來也準備把自己知道的全盤教給眾人了。

「若要讓我講課,倒也可以。不過會深既然提及荀子弟子眾多之事,這辦學的事情還需要會深推動才好。」陳克笑道。

「文青真的準備傾囊所授了?」齊會深登時興奮起來。

「若想聽我授課,卻也不是那麼容易。」

「文青兄有何吩咐?」齊會深連忙坐下,拿起了筆。

「你把你覺得能聽課的朋友聚集起來,讓游緱把她的朋友裡面覺得能聽課的朋友也給聚居起來。另外,咱們還要張貼海報,就說咱們的學校要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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