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4章 過不去

人都來了,黃正輝也沒辦法,放他進來。

這會兒黃正輝正在打電話,不住地「嗯」、「嗯」,「嗯」了好久才放下電話,嘆了口氣。

「有事快說,我還要聯繫一下鐵路方面的領導和武警救援。」黃正輝擺了擺手,對張逸夫這會兒來搗亂十分不滿。

進部長辦公室之前,張逸夫確認過了,5人死亡,兩個人重傷還在搶救,確鑿無疑,這才下決心來。

「部長。」張逸夫沉重地說道,「晉西,塔倒人亡。」

黃正輝還在想著腦子裡的事情,沒聽清,看著天花板苦苦思索中:「你說什麼?」

「塔倒人亡,五死二傷。」

黃正輝思緒漸漸回來,但一時間還是沒反應過來,而後眼睛慢慢放大:「你說什麼?」

「登塔搶修,塔倒人亡,五死二傷。」張逸夫不得不又說了一次。

黃正輝本來憋足了一口勁兒,去處理工作,去善後,一聽這話,整個人都立刻軟了下來。所謂覆冰登塔危險,他也只是聽張逸夫說過一次,怎麼這麼快就應驗了?

他後背茫然地砸在椅背上,半張著嘴:「怎麼是你?」

太過震驚,他的問話省略了一些措辭,本來要問怎麼是你來彙報?

「巴干幾分鐘前去了我父親的辦公室,想化解我們之間的矛盾。」張逸夫沉聲道,「這種時候,華北局長去一個市局計量科的辦公室,我想只能是發生悲劇了。後來我聯繫了晉西的人,確認了這個消息,他們應該在息事寧人,暫時沒有彙報。」

黃正輝茫然地皺著眉,想了好久。

「巴干知道出事了,為什麼不先來部里?」

「他怕我借題發揮,他覺得部長你一定不會難為他,但我一定會難為他。」

黃正輝不知該作何感想,一陣乾笑。

此時,他面前的電話響起,習慣性拿起接通。

來電者是華北局的牛大猛,實在找不到巴干,他又不敢耽誤,又不敢讓更多的人知道,沒辦法,只有直接找大佬彙報,讓大佬定奪。

黃正輝沒多說什麼,只是讓他先控制局勢,再打個電話給秦勇和南鋼,讓他們安排、調查,這便掛了電話。

「有煙么?」黃正輝忽然問道。

張逸夫摸了摸兜,他確實常年揣著半包煙,應對不得不應酬的事情。

「不是什麼好煙。」張逸夫掏出來遞過去。

「沒關係。」黃正輝接過煙和火機,沒看牌子,直接點了,吸了一口,整個人稍微緩和了一些。

半晌後他問道:「你來是什麼意思?」

「我……」張逸夫剛要說話,電話再度響了。

黃正輝罵了句髒字,沒罵出聲,一拿起電話,突然又慌了,連忙「嗯」了起來。

「嗯……對……」

「是的……我也是剛剛知道……」

「什麼?誰?」

「找到那裡了?怎麼會?工人怎麼可能……」

「我明白了……」

「會的,會有說法的。」

黃正輝緩緩掛上電話,嘬了一大口,煙幾乎燃盡了,又取了一支,靜靜點上,而後望向張逸夫,露出了耐人尋味的表情:「說吧,你怎麼想的。」

……

儘管依然在極力控制消息,然而這種事根本是瞞不住的。

最無辜的莫過於牛大猛,莫名其妙事情都到自己頭上了,巴干不在,他也只得下一些常規命令,息事寧人,努力搶救,停止搶修,等待救援等等。

即便如此,死神並沒有善罷甘休,大約一小時後,又奪走了一條生命,最後一個努力活下來的人,由於下半身受傷太過嚴重,不得不進行截肢。

悲傷的氣氛,很快蔓延開來,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這件事,然而卻沒人敢放到檯面上提。正式場合,大家都是一副全然不知緊張工作的樣子,唯有私底下樓道抽煙的時候,偷偷談一下這事,嘆一口氣。

不因別的,只因還未定性,不能多聊。

是否公開這事?還是乾脆拚命攔住?

內部如何處理?

如何確定事故報告,語言方向?

這些都是未知。

晉西局所謂的息事寧人,不僅是儘力安撫家屬,更需儘力壓住媒體,好在媒體都是體制內的,互聯網又基本沒有,壓制住難度並不多麼大。大家都知道,死人這種事,瞞是瞞不住的,只能盡量控制影響範圍。

即便從兵親自去醫院,親身去承受家屬的謾罵與痛苦,然而這依然遠遠不夠,人死不能復生。家屬們最痛苦的是,自己的親人到底是為什麼而死的?

可以為理念而犧牲,可以為保家衛國而犧牲,甚至為了賺錢亡命都可以,可眼前這事是為了什麼?那麼多冰凍的桿塔和電線,就必須現在爬上去敲么?敲了能驚天動地還是力挽狂瀾?

親人們無法接受這樣沒有意義的突然死亡。

如果在電廠工作,鍋爐爆炸他們也許都可以容忍,那畢竟是設備故障,但這次爬塔,相當於把人往鍋爐里塞!到底誰下的令?!

親人們撕扯著從兵,質問他這個局長,為什麼要下這個令?!

從兵黯然淚落,默默忍受。

一些悲劇是無可避免的,一些犧牲是遲早會發生的。

在張逸夫心裡,他們的犧牲是有價值的。電網大規模發展,基建施工走在了生產維護前面,在運營的時候難免欠缺經驗,桿塔覆冰設計標準不高,融冰技術裝備不足,安全規範欠缺,風險意識不強,難免有悲劇發生。就像牛小壯母親的頭髮被卷進旋轉的機器一樣,在這之後,牛大猛發瘋了一樣抓安全,即便是最簡單的一點——進入生產區必須要戴安全帽。

在牛大猛的悲劇之後,在他偏執的嚴格把關之下,那些年輕的工人,即便不滿,即便是在高壓下不得不戴上帽子,但至少每個人都戴了,沒再發生過悲劇。

因此,他們的犧牲是有意義的,無形間挽救了未來許多的生命。

但這些意義,對他們個人,對他們的家庭卻又是那麼一文不值。

未來的世界和平與否,未來的人們安全與否,這是管理者的責任,並非普通工人和他們家庭的責任,他們沒有犧牲的責任,對一條生命而言,死就是死了。

並沒有做好死的覺悟,並沒有獻身的意志,被迫的莫名的死亡,這不叫犧牲。

這就叫遇難,換來再多未來的安全,這也叫遇難。

追根溯源。

誰下的令?!

將一生奉獻給電力系統的穆志恆,早早道出了真理,不出事沒人關心,出了事百倍修補!

儘管張逸夫在事發前所謂的「不處理」還餘音未盡,但這種時候沒人會為他歌功頌德,沒人會感激他的英明,只是偶爾閑聊的時候會欽佩他的判斷。

這個說「不處理」的人是異類,即便他是對的,但只有他一個人發聲,其餘人都是沉默者,如果他們說張逸夫是「對」,就是在說自己是「錯」。

你一個人對,我們都錯?

張逸夫之前的告誡,必然就這樣被大多數人本能忽略掉。

張逸夫很希望這樣。

連黃正輝都是沉默者,這會兒讓一堆人跳出來說「應該聽張逸夫的!」,這不就是捧殺招恨呢么。

所以真正的聰明的人,有經驗的成熟的人,都選擇了沉默,即便如穆志恆般,在當時也未多說,因為他知道沒任何意義。

張逸夫終究還是年輕,他說了,他也做了,一切依然如此,穆志恆想讓他靜下來,走過去,淡忘掉,但張逸夫做不到,他從出發的那一刻開始,路途與終點就與所有人都不一樣,所有人。

平凡不是錯,是生存之道。

但總要有人不平凡。

如此的境遇與機緣,他如果不選擇不平凡,也許就沒人能不平凡了。

他如果不幫逝者說話,也許就沒人能幫逝者說話了。

他骨子裡和張國棟是一類人,唯一不同的是,他會包裝自己的言行,他不能朝著目標沒命的跑,那樣會體力不支,會跌到,會太耀眼被人害。

小心前行,披荊斬棘,他逐漸感覺到了時代與機緣賦予自己的使命。

不能,這麼過去。

當晚六點,災區情況基本控制住,雨雪停歇,氣溫漸漸回升,這時沒有選擇,唯有貫徹「不處理」,等待武警救援幫忙,利用一些物理性的遠程器械達成除冰的目的。

本來是可以暫時喘口氣的時間,然而重要的當事人與領導,卻沉重地坐在大會議室中。當前的首要任務是恢複供電,事實也是供電正在逐步恢複,所以現在並不是事故分析的時候,現在是要分析事故中的事故。

塔倒人亡,如何處理,誰來負責,如何確定口徑,今晚必須有個結論。

張逸夫本來不該來,但他就是來了,坐在穆志恆林立正那一邊,以調度人員身份參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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