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1章 晚了

之前說電網大癱瘓,電網就真的大癱瘓了,當然這也不算他嘴毒,這也算是足夠警惕,提前分析,算不上錯。

可這時如果再說,工人會有傷亡,你們別去做……

「別去做」不會有人聽的,然而如果之後工人真的死傷了……

張逸夫就真是嘴毒了,沒人會感謝他的先知先覺。

「我去個衛生間。」張逸夫怎麼都坐不住了。

「嗯。」林立正掏出半包煙來遞給張逸夫,「外面樓道里,可以吸煙。」

「謝謝。」張逸夫接過香煙,出了調度室。

不能這麼等,好歹要做點什麼。

如果必須有人犧牲,才能讓大家意識到這件事有多可怕的話,張逸夫沒法阻止。

至少在之後,會投入資源到融冰技術上,會提高桿塔覆冰設計標準,至少在之後,會有更加明確的安全規定,在某種程度的覆冰之後,禁止爬塔!

這些事,張逸夫都無力阻止,只有祈禱。

他能做的,就是盡人事。

他並未抽煙,而是一路坐電梯到了信息自動化這邊的辦公室,找到鄭道行。

沒工夫打招呼寒暄,張逸夫目的明確,讓鄭道行給他找一個私密的能打電話的地方。

鄭道行也是個痛快人,不多問,給張逸夫找了間閑置的辦公室,配有電話,而後自覺出去,在外面等。

張逸夫拿起電話,長嘆了一口氣,撥通了一個號碼。

其實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比張逸夫還要憤青的憤青,比張逸夫還要極端的分子,張逸夫與他雖不太熟,卻稱得上患難與共的戰友。

也只有他,能做、敢做、並且真心會做這件事了。

……

晉西,雨雪漸漸緩了下來。

搶修工人們分成四組,由四位領導帶隊,奔赴四條覆冰線路。

從兵去的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條,他看著三個工人頂著大風,一步一步爬上高塔,掄起鎚子,朝著跟水泥管差不多粗的冰柱子,一下下使勁砸下去。

整個高塔都在震著,發出一種痛苦的悲鳴。

從兵緊張地抬頭看著。

這樣,真的有用么?

可不這樣,又能怎樣?

那鋼鐵的悲鳴愈演愈烈,讓人瑟瑟發抖。

從兵仰頭望著高塔,忽然感覺塔中央的位置,好像慢慢在扭曲,在歪曲。

他揉了揉眼睛,應該是幻覺吧,累的。

旁邊的一個年輕工人突然說道:「塔,是不是歪了?」

站在底下的幾個人,這才心裡一涼,同時意識到,這不是幻覺。

從兵好像突然被打了一針辣椒水,整個人突然跳了起來,用儘力氣去狂吼道:「下來!!!快下來!!!」

然而風聲太大,工人在高空努力地一次次敲打著粗粗的冰棍,根本聽不見。

「下來!!!快下來!!!」從兵沖周圍人道,「你們也喊啊!大聲喊!!!」

「下來!!下來!!」

幾個人一起大吼,這共振的聲音終於產生了些作用,傳到了工人耳朵里。

其中一個工人僵了一下,低頭看著幾個人,覺出來不對了:「你們說啥?」

幾乎在同時,鋼鐵撕裂的聲音突然刺向每個人的耳膜,巨大的鋼鐵巨人終於累了,放棄了。

與大樹被砍斷的情況不同,鐵塔的折斷只發生在電光火石間。

塔基上的鋼鐵在一瞬間斷裂扭曲,崩裂成一團混亂的東西,整個塔,也像一個剛剛死去的巨人一樣,朝地面一頭栽下。

沒有驚呼,只有沉默,這風雪中特有的沉默。

人和塔一起,砸在了雪地上,不見蹤影。

從兵,也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

十幾分鐘後,巴干接到了從兵的電話。

塔倒了,一死兩傷,一名工人當場斷氣,兩名重傷者送去醫院搶救。

巴干還沒聽完電話就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電話中的二人半天無言。

巴干心理素質過硬,盡量穩定地問道:「這事,還跟誰彙報了么?」

「只跟你彙報了。」

「現場幾個人?」

「五六個?」

「封好嘴,不要外傳。」

「怎麼封……他們都是一個隊的工友……」從兵已經快抑制不住感情了,「怎麼交代……怎麼封……」

「穩住,你不要崩潰,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每年不得死幾個?」

「不行了……不行了……」從兵使勁搖了搖頭,他幾乎就是崩潰了,「我這就緊急通知,其他幾個隊伍先停了吧。」

「……」巴干沉思片刻,用極其殘忍的聲音說道——

「不能停。」

從兵感覺整個人都打了個寒顫,從心裡打的,巴乾的話比外面的雪還要冷。

「你聽我給你掰扯清楚了,我見的事多,知道後面會怎樣。」巴干神思快速轉動,這種時候的這種思維方式,沒人能超越他,「你看,現在死了一個人,其他隊就都收隊,這樣事後會是什麼情況?」

「我不知道……但總比再有人員傷亡好……」

「不不。」巴干堅決地說道,「現在收隊,沒有任何搶修效果,只有傷亡,事後分析的時候,會說我們領導指揮錯誤,害同志白白送死。」

「不是這樣么?」

「不是這樣。」巴干沉了口氣,「你要想清楚,什麼叫『送死』,什麼叫『犧牲』,什麼叫受害者,什麼叫烈士。」

從兵只稍微想了想,整個人都開始發抖。

這……

不是人。

巴干你他媽的不是人!!

一個人死了,死的沒意義叫送死,死的有意義就叫做犧牲。

死一個,叫遇難工人。

死一群,叫保電烈士。

只因死的太多了,偌大的電力部都不敢背這個責任,都不敢正視這件事。

所以他們不能遇難,他們必須是烈士。

巴干!!你這個畜生!

「不可能……要停!」

從兵最後的那麼一點點良心,那麼一點點人性告訴他,不能這樣,不能是這樣的,自己不是這樣的人,自己有妻兒老小,女兒的父親不能是這樣的,媽媽的兒子不能是這樣的!這是法西斯……不,這是比法西斯還要可怕的東西!!

「從兵!」巴干沖著電話吼了一嗓子,「一個工人遇難,現在收隊,你就沒任何機會翻身了,我也不想見人死,但沒辦法,要死,也要先做出點成績,發揮些作用再死,現在停,就是抽自己嘴巴了!」

「抽就抽!那都是人命啊!」從兵已經鼻涕眼淚一把,「接著干,我怎麼跟我的人交代?那邊已經出人命了,你們繼續送死???」

「從兵!要將功補過,必須要搶修出一些成果啊!!」

「我不要功了!」

「那過怎麼翻??」

「巴干。」從兵幾乎把嘴唇咬出血來,大是大非,不能再避了,「人在做,天在看。」

電話掛斷。

「他媽的!!!!」巴干憤怒地將聽筒砸向牆面,整個電話都砸了出去。

這樣還不夠,他又將整張桌子上的東西都砸了出去。

噼里啪啦……

噼里啪啦……

最後他坐在桌前,雙手抱著頭。

我明明都是為你好,你為什麼不聽?

烈士有什麼不好!

有撫恤金!

家屬厚待!

你這樣變成遇難,變成領導指揮錯誤……

這就是你的責任了,跟我沒關係,我沒讓你停的。

對,你的責任,你自作主張。

事情已經這樣了,不可能解決了。

要進行事後處理,儘快……

撇清自己,甩下一切。

只能這樣了,這事不怪我,是從兵你自己蠢!

怎麼做……怎麼做……

先去找黃部長……怎麼都行……抱緊抱緊再抱緊……保住自己……

事故又不是第一次了,死人也不是第一次了……這次是晉西的事情,我在薊京,我在華北局,我也無能為力對吧……大家面對事故,面對死人,都會有心照不宣的處理和分析方案,只要沒一個不長腦子的蠢蛋跳出來亂說話……

想到這裡,巴干突然心裡一堵。

好疼,心臟好疼。

他捂著胸口,彷彿已經看到了一張臉。

那個人指著自己說:「傻了吧?死人了吧?不聽我的??」

「啊!!!」巴干一腳踹向了桌子,但桌子太沉了,反而把自己的椅子踹翻了!

他仰頭倒在地上,身上沒什麼感覺,胸口卻依舊疼。

張逸夫……張逸夫……張逸夫……我算盡千萬,走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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