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知我者

上了麵包車,夏雪才暖和下來,或者說……重新冷了回來。

「我沒事了。」她這會兒也發現自己不對頭了,趕緊側頭辯解道,「剛剛……是包丟了,情緒激動。」

「理解。」張逸夫露出了痴漢的笑容。

「你笑什麼?」

「沒事,呵呵。」

「……」夏雪低著頭,捏著裙角道,「總之,謝謝你吧。」

「應該的。」張逸夫繼續痴漢笑。

「下次別這麼粗魯了。」

「看心情,今兒正好煩。」

「你哪天不煩?」

「就今天特別煩。」

「說來聽聽?」

於是,張逸夫開始從頭至尾講這一連串的麻煩事情,幾乎沒有隱瞞任何細節,等事情講完了,二人也進了招待所的房間。沒錯就是招待所,與帶回家相比,還是去招待所更靠譜一些。

夏雪一直在傾聽,也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的處境,進了房間坐到床上,口中嘟囔道:「這幾個幹部做得也太過分了。」

「可不是,部里也這樣?」張逸夫一邊給她倒熱水一邊問道。

「不是的,至少我所見到的不一樣。」夏雪接過水杯說道,「一般越基層,做得就越厲害,部里反倒看不出什麼問題。」

「也對。」張逸夫琢磨著,當年冀北,牛大猛就是個土皇帝,說什麼是什麼,真想玩還不早飛了?反觀部里,那麼多雙眼睛盯著,大家都是個局長處長的,自然也收斂,至少看上去沒什麼明顯問題。

「只是想不到,華北局這麼重要的單位,他們還有膽子做到這一步,真的不怕惹到賈天芸么?」夏雪喝著水問道。

「嗨,賈天芸純屬幫我和曉菲出頭,其實這事兒跟她沒關係,做到這步我很感激了。」

夏雪想了想,而後點頭道:「也對,她沒必要。」

「對,沒必要。」

「說真的,我覺得你也沒必要。」夏雪把水杯握在手中不解問道,「省煤器這個東西又不是只有電廠用,又不是只能賣給華北局,我理解你在某些方面有精神潔癖,但也沒必要這麼委屈自己吧?踏踏實實帶著向曉菲去經營廠子,不理那些人不成么?」

「你看,你的意思是『惹不起我還躲不起么』,這就是你的思路了。」張逸夫坐在夏雪身旁笑道,「第一,這種事躲不開;第二,我事還沒做夠,經驗沒積累足,水也沒摸透,還不能走;第三,賈天芸對我來說是個莫大的機遇,我要抓住她,要走也要等做好這個工程再走。」

「我不理解。」夏雪只搖了搖頭,「我爸雖然在有的方面不近人情,但大道理都教過我,官是官,商是商,非要做官商,官容不下你,商也容不下你。」

「君不見范蠡三遷,富甲陶朱?」對常人張逸夫自然不會這麼問,問了也聽不懂,但對夏雪就可以,他知道她一定明白。

一般人搞不清楚范蠡,也會知道勾踐,也會知道卧薪嘗膽的故事,也會聽過這句話——

苦心人,天不負,卧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其實勾踐的主要優點是能忍,但光會忍是無法復仇的。越國小地後來國力得以昌盛,完全可以歸功於范蠡出色的內政以及經商天賦,他可以說是中國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經濟學家。值得注意的是,他不僅學術過硬,看事情更是明白,清楚什麼叫「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其實,這十二個字正是他發明的,在之後的每個朝代都屢屢應驗。

主子勾踐受了那麼多苦,這麼能忍,其猜忌心肯定也會變態到一定地步,在復仇之後難免不對元勛們下手,因此范蠡活得明白,完成了臣子該做的事情,便就此隱退經商。能人永遠是能人,他換了個國家只想做點小買賣,但沒用多久就富可敵國了,沒了人生追求的他該選擇什麼呢?

他給了所有富豪們一個答案和榜樣,那就是公益事業……

最終,他在春秋戰國這個平均年齡大約三十歲的時代,活到了幾乎一百歲,無疾而終,含笑歸天。

偉大的人很多,聰明的人更多,但一輩子能在商、政、權三方面都能達到頂峰,還能全身而退,最後樂享天年,做個好人的,這位怕是首屈一指了。

果然,夏雪聽了「范蠡」二字,立刻就按耐不住了,這簡直就是最好的催情劑。

「別開玩笑了,范蠡是商聖,怎麼能拿聖人做例子?」

「那孟母三遷不是為人津津樂道?」

「廢話,那說的是孟母,又不是孟子。」夏雪果然腦子極快,一般陷阱是不會中的,她繼而爭辯道,「再說了,范蠡棄政從商,完全換了一個國家,離開了之前的地方,他的商業成就與政治根基沒有任何關係。」

「你也廢話,那會兒一個省就是一個國,出了三環就算出國了,現在你教我怎麼換?」張逸夫也不遑多讓,「時代不同,做法不同,那會兒沒有黨,你可以隨便走,現在只有一條路——跟黨走。」

「所以呢?」夏雪攤開雙臂問道,「結論是什麼?你依然堅持幹部身份,就是為了保證政治正確性??」

她本意是調侃,卻不料張逸夫非常嚴肅地點了點頭:「是的。」

「……」夏雪一愣,反不知道怎麼回答了,「這有必要麼?」

「太有必要了,這是最有必要的。」張逸夫輕輕點了點床墊,「尤其是在咱們這兒。」

「我的意思是……」夏雪飛速轉動思緒,「我的意思是,生產一個省煤器,也那麼需要政治正確性么?」

「不需要。」張逸夫繼而笑道,「這省煤器過不了幾年差不多的廠子就全能做了,還能玩一輩子?」

「那你要做什麼?」

這是一個深邃的問題,拿夏雪本人來說,她曾經以為自己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但後來才認識到那只是逃避,那並不是自己想要的,於是陷入了「我該做什麼」的疑問中。與此同時,她能感覺到張逸夫很清楚他自己想要什麼,但夏雪又從來沒搞清楚過他到底想要什麼。

對正常情侶而言,其實結婚生子搞個大房子就可以總結一切了,但對這二位而言,前面的這些事情簡直就是人生最不重要的事情。

相反,對正常情侶而言,最不重要的事情,反而成為了他們最重要的事情。

交往幾個月的時間裡,夏雪自身本就充滿了矛盾,但她發現張逸夫身上有更多的矛盾。這傢伙嘴上逢迎諂媚活小人,心中理念卻幼稚純潔傻正直;表面上嬉皮笑臉愛臭貧,肩上卻永遠背負著沒人知道的理想;他是一個漲了十幾塊工資能樂上幾天的人,卻也是一不高興甩出一百塊喂狗的公子,更是剛剛得手了上百萬的工程,卻還悶悶不樂的主兒。

這矛盾遠比夏雪自身要複雜,她是個表裡如一的人,怎麼想,就會怎麼說,怎麼做,而張逸夫想的、說的、做的卻是兩三套,實中有虛,虛中有實。他在更多的時候好像都帶著一副面具,比其他人的面具看上去更精緻,更華麗,也更虛偽。

當然,這只是針對「其他人」的,面對夏雪,張逸夫總是會摘下面具。但也許是這個人面具戴的太久了,就連夏雪也習慣了他的面具,而看不清他本來的樣子。

張逸夫,你的能耐,幾乎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

但你到底想做什麼?

張逸夫只是面露微笑看著夏雪,他從來不打算自己說出來。此時此刻,對他來說何嘗不是最美妙的調情?與肉體無關,不受荷爾蒙的支配,直指靈魂的調情。

我已經說了這麼多了,你該知道我到底想做什麼了吧?也許沒人能那麼想,沒人敢那麼想,更沒人有能耐想,如果非要找出來一個人的話,只能是你了。

眼神的交融與交流間,在夏雪的腦海里,開始將各種各樣的張逸夫組合在一起。

他要的是錢么?那為什麼要顧及道德品行?

他要的是權么?那為什麼要暗地裡搞企業?

不對……不能這麼單純的衡量他……

夏雪想從更深層次去分析這一切,但更加舉步維艱,張逸夫所做的一切與哲學、藝術、思想更是不沾邊了。

世間無非錢權二子,人生無非食色性也。

如果是夏雪自己,追求的可以是任何虛無縹緲的東西,但放在張逸夫身上,那必須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否則與他所做的一切就矛盾了。

除非……

他都要。

想到此,夏雪腦子裡「綳」了一下。

張逸夫眼裡的「都要」,可並非袁鐵志之流的苟且,更非權臣心中純粹的掌控,他要光明正大的「都要」,一往無前的「都要」,無可爭議的「都要」,痛痛快快的「都要」。

所有的事,千百個細節聯繫在一起,與張逸夫的每次每次閑談,每個動作,每個試探交織在一起,理性與直覺匪夷所思的交融。

夏雪知道自己終於看到了。

「你要……發電?」夏雪用極少的聲音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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