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劫富

五月的天津天氣還沒有譚延闓所在的長沙那樣,只是天氣一日變得比一日溫和起來,人們也開始換下穿了幾個月的冬裝,享受這春日裡的陽光。

直隸總督衙門——按照大清朝官場上的說法,天下第一總督莫過於直隸總督,直督為天下總督之首!這也表現在它的官銜都比其他幾個總督高半級。不過就像咸豐年間一樣,現在能夠坐直隸總督的人未必是天下第一總督,當年曾國藩坐鎮兩江總督,天下第一總督絕對不是當時的直督劉長佑——他們在職位上正在做的事就決定了他們的排名前後,曾國藩那個時候可是天朝脊柱,擔負剿滅太平天國的重任,其權責絕非是劉長佑所能夠相比的。

現在的直督便是曾國藩的第一學生李鴻章,不過他在中法之戰中砸了張之洞的飯碗,張之洞現在任湖廣總督,聲勢一日勝過一日,給他這個名義上的天下第一總督隱約的造成了威脅,儘管他們兩人都有一個共同的敵人翁同龢,但是他們兩人之間的矛盾到現在已經是十分公開化的事情了。今天本來是個艷陽高照的日子,但是燦爛的陽光並沒有驅散直隸總督衙門上空懸浮的陰雲,李鴻章的臉色正在醞釀一場夏日才有的雷霆風暴。

「那個人已經帶到了!」一個幕僚走到李鴻章身前輕聲說道,不過神色複雜的他還是又說了一句:「中堂大人,現在放還來得及!若是真的見了面,恐怕宮裡頭那位臉上會不好看……」

「哼!」李鴻章冷笑了一聲:「上房掀瓦也就算了,但是拆倒房子挖地基就是該死!」說完便正了正頭上的官帽大步走向公堂,留下那個幕僚在原地發獃。

「跪下!」李鴻章一拍驚堂木大聲呼道。

隨著李鴻章這一聲毫無來由的重喝,下面的來人嚇得不由自主的跪了下來。

「來者何人?!」李鴻章肅聲問道。

下面那個本來被李鴻章一聲嚇得有些面如土色的來人聽到這聲提問後,沒有來由的又挺起自己的腰桿:「稟中堂大人,小人是內務府派出來採購三海所需要木料的!」來人顯然是認識李鴻章,儘管他知道對方貴為中堂,但是居然並不害怕,想來是那「內務府」三個字給他了這份膽量。

李鴻章看了看後沉聲說道:「你可知為什麼老夫要親自坐堂?!」他看到來人想要答話便搖搖手,又是一拍驚堂木:「大膽刁民,是誰借你的膽子?冒充內務府買辦?!」說完便將桌上的一張狀紙拋在來人的面前:「天津地方紳商聯名具狀,告你強索賤賣,侵擾行市,你知不知道這壞了太后的名聲將會是個什麼樣的下場?!」

來人聽後一下子腰桿更硬起來,連說話的聲音也一掃剛才的謙恭,囂張地說道:「看來今天中堂大人是有意和小人過不去了?!是真的假不了,中堂大人既然佯裝不認識小人,小人也無話可說,但是——這太后身邊要是少了個人,小人倒是想看看中堂大人如何向太后交代!」

李鴻章聽後臉上的冰霜稍微融化了一些,嘴角居然露出了一絲笑容,不過這個笑容顯得非常意味深遠,充滿了冷酷的感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將桌子上的官帽端端正正的帶在自己的頭上就再也不看來人一眼,大笑地走了,不過他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回過頭冷聲問道:「狗才!你知道這銀子是什麼銀子么?!」

李鴻章問完這話後也沒有等待來人的回答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大堂上李鴻章的幕僚單手一揮,兩側的衙役立刻撲上去將那個犯人狠狠的壓倒在地上:「自光緒十五年來,該犯以園工採買木料為名,串通茂林木行老闆,二十萬兩銀子買三萬兩木料,經過木行洗過之後分贓……來人,菜市口立刻清市戒嚴,將該犯開刀問斬!」

幕僚走到犯人跟前,看著犯人被兵勇緊緊的壓在地上,半張臉側面看著他,心中不禁大怒,抬起腳對著那人的臉便是一腳:「狗才!那銀子全是我北洋水師的軍餉!弟兄們,先給他嘴裡面塞上錠銀子,拖到外面給我毒打一頓,別弄斷氣,然後再送刑場!他不是喜歡銀子么?老子就成全他!」

說完幕僚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扔給旁邊的兵勇,剛走幾步又回過身惡狠狠的叮囑道:「拿回去喝茶算是我唐三孝敬給各位的!至於他么……給我狠狠的打,送上刑場的時候讓他不能胡亂張嘴巴,別忘了給他留口氣!」

「爺們兒,行啊!能夠讓唐先生說粗口,爺們兒也算是第一個了,不過你小子既然貪了我們北洋的銀子,也就是從老子口袋裡掏銀子,老子還沒有這麼窩囊的時候呢,等到了下面不要怪兄弟手黑!哈哈……」在兵勇們的拳打腳踢聲,剛才還趾高氣揚跟李鴻章吹鬍子瞪眼的犯人已經沒了聲息……

李鴻章不如總督行署的後花園,依舊是憤恨難當,這銀子實在是太沉了,這銀子兩兩都來得骯髒,兩兩都費盡心機,偏偏兩兩都維繫著這個江河日下的帝國的安危,兩兩都壓在他的心頭實在是喘不過氣來。雖然這園子裝飾的美輪美奐賞心悅目,但是他李鴻章在這裡站了半天,心中的憋悶之氣還是無法消除一絲。一會兒,剛才的幕僚已經來到他的身後,欲言又止。

「紀孟,你要說什麼我知道了!」李鴻章沉聲說道。

年輕人聽到李鴻章叫他紀孟,心中一顫,不禁的攥攥拳頭還是說道:「伯父,這人頭落地就再安不回去。內務府的水太深,儲秀宮那位也不是善主,侄兒以為老師還宜斟酌再三妥善安排!」

能夠叫李鴻章伯父的幕僚,在直隸總督府中只有一個唐伯文,他的父親唐珂和李鴻章是同鄉,在李鴻章還沒有出頭的時候,唐珂曾經資助過他。後來李鴻章跟隨曾國藩平步青雲,而唐珂的仕途艱難,唐珂性子決絕不肯受李鴻章的好處,便乾脆辭官回家作學問,前年病逝後才留信委託李鴻章對他的兒子唐伯文多位照顧,這位倔強的老人至死才求好友一次,李鴻章自問良心上頗為過不去,便將唐伯文安排在身邊親自教導。

唐伯文因為家中排行老三,所以和他交好的人都叫它「唐三」,今年才二十五歲,年少隨父學習經史典籍,後又學習英語,在美國待過兩年。本來按照唐珂的意思還要多待上幾年的,但是唐珂病重後,他立刻回國,後來聽從父親的安排投奔李鴻章為其效力。在李鴻章的幕僚中,唐伯文算是少有的中西兼通的人才,辦事幹練,思量深遠,頗得李鴻章的重用,加之其父唐珂的關係,他對這個侄兒就更加看重了,留在身邊多多磨礪一下再外放實缺,這樣才能夠對得起已經故去的好友唐珂。

「紀孟,今天老夫本來是不想殺他的,不過老夫一想到這些銀子,老夫心中就……」李鴻章心中非常沉悶,說著眼眶都有些紅了,旁邊的唐伯文可從來沒有看到這個堅強的老人如此失態過,連忙走上前來攙扶李鴻章。

「六年前皇帝親政之前,醇親王曾經到天津來找我,談的便是這修建頤和園的事情。我手中還有什麼可以挪動的?只剩下這海軍軍費一項了!我們兩人談至午夜,我還是松不下口來,醇王唉聲嘆氣的去歇息後,我躺在床上冥思苦索,竟是一夜未睡!第二天再見到醇王,我們兩人枯坐一天竟無一語,最後我們兩人都跪倒在一起抱頭痛哭!難啊!真難啊!!……」李鴻章吐出一口長氣,絲毫不顧忌自己的直督身份,一屁股便坐到旁邊的花壇邊上,合起眼,淚水從眼眶中一點一點的溢了出來。

李鴻章的失態讓旁邊的唐伯文大驚失色,生怕眼前這個年逾古稀的老人傷心過度會出什麼問題,便攙起李鴻章走到屋中,親手泡了杯茶放在桌邊。

戶部尚書閻敬銘乃是湘軍碩果僅存的元老,但是慈禧太后屢次要動用戶部多年節餘下來的八百萬兩銀子,閻敬銘見是不可違不願意做這罪人,便稱疾去職,這件事幾乎震動了大清朝的官場。光緒皇帝雖然年齡還小,但是也從這件事中看出了慈禧的心事,便主動提出為了感謝「聖母為天下憂勞多年」,為了本朝以孝治天下,該修座園子了。慈禧要權也要園子,說「恐園工一動,有傷弄本」——既要做婊子也要立牌坊!

光緒皇帝見這樣乾脆就說將萬壽山下大院子改名頤和園加以修建,且得山水之趣又省錢,給皇爸爸在那裡「頤養天年」,否則「實覺寢食難安」!這一番母慈子孝的對話隱藏著無窮的政治內涵——園子和權再也難捨難分了,園子修好,慈禧退!

「慈禧竟然接受了!」奕環的根本也就在這裡,他想著慈禧和他一樣也會變老,而他的兒子光緒會一天天長大,時間上對他有利,用一座園子來換取權力,那他可以奪回權力重整河山。可是奕環錯了,他沒有想到慈禧的胃口會這麼大,戶部尚存的那八百萬兩銀子就像一盆水一樣潑在地上就幹了,連片濕的地方都沒有,沒有辦法,他只能夠向老搭檔李鴻章求救,也唯有李鴻章能夠拿得出這麼多的銀子來修園子,等修好了園子有權力就大肆擴建海軍!頤和園、權力和海軍。這兩樁原本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就這麼牽連了起來。

「萬不得已,我李鴻章這是在飲鴆止渴了!」李鴻章心思終於回歸了正常,苦著臉長嘆一聲,拿起桌邊剛才唐伯文泡的茶水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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