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諛奉承之風一起,歷史學家便再也不敢秉筆直書了。」——塔西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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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靜靜地面對著卡拉比斯五秒鐘,隔著面甲,實在看不清她的表情,然後用希臘語輕輕說了一句話:「不用回博斯普魯斯,主人的任務已經失敗了,回去復命沒有任何意義了。我們會去頓摩瑟河的上游休憩,那兒是我們的小王國,一切等到開春再見分曉。」
女王嘴裡的「一切」,卡拉比斯立刻明白了。
「能告訴我,你主人當初來讓你做什麼嗎?」
「可以,我的主人馬爾察,要我將本都王女阿黛安娜帶過去,就是要讓他的妹妹做他的妻子。」海倫普蒂娜的回答,果然不出卡拉比斯的所料,這是米特拉家族的傳統,兄妹結合,來維繫所謂的血統純正性。怪不得當初奈薩對阿黛安娜說,她最終會和她母親的命運一樣:身為戰利品,即使心中不甘願,也要接受支配,真正的愉悅,只能在死後的世界得到。
說完,海倫普蒂娜用手抖了下韁繩,迎著斜飛而下的細雪,準備自營壘的後門離去,卡拉比斯對著她背影喊道:「如果是男孩,你會怎麼辦!?」
但海倫普蒂娜並沒有回答,加快了馬蹄,飛速離去了。
倒是埃拉呦呦兩聲,拉著馬,在原地轉了一個圈,將一條波斯繡花腰帶扔給了卡拉比斯,沖著他點點頭,隨後也追著女王,離開了。
雪越下越大,望著滾在這腰帶上的雪花,卡拉比斯陷於了茫然與惆悵之中,波蒂慢慢走來,拉住了他的臂彎:「卡拉比斯,你必須得活下來,哪怕是為了我。」
卡拉比斯苦笑了兩下,而後對著波蒂說:「是的,苦難中我們再也不能分離。」
這時,塔樓上的兩名羅馬哨兵面色恐慌地探出頭來,對著下面營地中所有人大喊:「第八軍團遭殃了!第八軍團遭殃了!」然後便驚慌地敲起了報警的垂鍾,整個營地里的人都錯愕不已,紛紛放下了手裡的活計,「不準懈怠,海布里達你負責查糾此地。」阿庇斯與行禮表示得令的海布里達擦肩而過後,急速登上了塔樓,然後他看到了一生里最驚駭自己的場景:
風雪裡,冒進突過河川的第八軍團主力,遭到預先埋伏在丘陵背後的本都大隊騎兵的多面夾攻突擊,喊殺聲驚天動地。
「蠢貨,特里阿里。」阿庇斯低聲罵道,果然米特拉達梯利用傷勢做文章詐死,引誘特里阿里進入了預定的埋伏圈。
沒一會兒,塔樓上所有的人都呆了——因為第八軍團金光燦燦的鷹旗,倒下了,消失不見了,看來特里阿里不是陣亡了,就是拋棄了他的部隊逃逸了。鷹旗的墜落,徹底粉碎了第八軍團兵士的勇氣,他們被身著獸皮的斯基泰僱傭騎兵來回衝撞,原本穩固的隊形被分割、撕裂,最終被衝垮,就連許多最勇敢的老兵與百夫長,也只能伏在盾牌後面,徒勞地在原地抵禦著箭矢與馬蹄,卻想不出任何改變局勢的辦法。
「出擊。越過河川布陣,然後吹響聯絡的號聲,準備接應特里阿里。」阿庇斯的命令一出,他旁邊的四名百夫長,簡直無法相信耳朵,「可是閣下,我們現在就算加上傷兵,也不過一千人上下的軍力。這樣做無異於自殺。」
「聽著,特里阿里完蛋的話,這裡也無法自保。」阿庇斯對著百夫長們,豎起了手指上的戒指,這代表著他的權力不容置疑。百夫長們面面相覷,但也只能接受命令,下樓去布置任務了。而後阿庇斯踩著梯道,登上了塔樓的最高處,在呼嘯的風雪裡,對著所有人大喊:
「日安諸位,不管你們是公民,還是奴隸,我阿庇斯在此先得問候你們一聲,農神節快樂,因為今天的天氣不錯。而後羅馬的獨角獸軍團,在前方的戰場上遇到了點小小的麻煩,我們得渡過河川去接應他們,但是百夫長對我說當下的軍力不足。於是乎,我想到了個小小的法子——現在,阿庇斯·約德爾,以羅馬軍事護民官的身份下達一項緊急動議——解放此處營地里所有的宿營奴隸,沒錯,你們現在就是自由民的身份。」說著,阿庇斯舉起了一卷帶軸的文書,在上面飛速地簽字畫押,「這份文書即刻在西里西亞總督軍隊里生效,從現在開始,這處軍營里沒有奴隸了,所以所有的人,包括原先的奴隸,全部拿起武器,跟著號聲出營!」
什麼!
卡拉比斯與波蒂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就代表他們現在得到解放了,但是阿庇斯依然沒有稱呼他們為公民,而是叫自由民,即便如此,卻也要和真正公民出身的羅馬兵士一起,在如此兇險時走上戰場——雖然卡拉比斯一直在見識戰場,但現在意味著他要與羅馬兵士一起,拿著武器,與洶湧而來的敵人正面交鋒,與以前根本不同了。
但還沒等他想通什麼,海布里達就向他扔來一件鎖子帷,這是一名傷重不治的八軍團兵士留下的,卡拉比斯手忙腳亂把鎖子帷上的肩帶扣子扣好,「你以前是三聯隊的,現在作戰也跟著我們三聯隊。」然後阿米尼烏斯,塞給自己一把羅馬寬刃短劍,卡拉比斯頓覺手裡一沉,阿米尼烏斯看到了這一景象,嘆口氣對海布里達說:「這貨還是個菜鳥呢。」
「已經沒時間訓練了,就算是菜鳥也得去充數了,聽著卡拉比斯,你站在隊列的最後面。」海布里達把手裡的短劍來回比划了下,說道。
站在最後面?這就意味著我是炮灰了,確實是用來湊人頭的。而後卡拉比斯又領到了一把重標槍與一面小圓盾,這表明阿米尼烏斯很是貼心,因為沒經過錘鍊的,根本是無法把軍團的標槍與盾牌運用靈活的,所以這把重標槍對卡拉比斯來說,實際等於長矛,小圓盾更是個擺設。
「記住,馬上懂得把標槍的頭,對準敵人就行。」阿米尼烏斯囑咐道,然後拍了拍卡拉比斯的肩膀,把自己的圓形頭盔戴好了——很可惜,卡拉比斯連頭盔都沒有,他的裝具全是七拼八湊的,談不上完整。
「三聯隊,列隊,準備聽取號聲。」海布里達親自舉著三角形的「火舌」站在雪地上,結果連上被解放的軍奴,整個聯隊也不過四十人上下。「把飯熱好,我會回來的。」卡拉比斯側著臉,看著一邊的波蒂,笑了笑,說到。
臨行前,波蒂悄悄給在他的鎧甲里,塞進了一個厚實的皮帽子。
號聲里,殘全不全的三聯隊,與其餘百人隊一起,列成縱隊步出了營壘。
「腳步放沉穩,腳步放沉穩,別讓敵人看出你的稚嫩,菜鳥們。」在淌過河川時,持旗的海布里達吹著哨子,大聲喊到。
「沉穩,沉穩!」包括卡拉比斯在內,所有的人都回應著,但當他們踏入那冰冷刺骨的河水裡時,許多人的嗓音都喊不出來了,那是種能冰結血管的寒冷,「注意避讓水裡的浮冰,你給割傷,就完蛋了!」海布里達繼續喊道。
最後,當三聯隊全員排好隊形,站在雪地里,卡拉比斯聽到了周圍嘈雜的寒戰聲與咳嗽聲,所有人嘴裡呼吸著白色的氣息,雪越來越大,天色變得昏暗無比,冰粒夾雜著狂風肆意來回,他幾乎感到手和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標槍的柄幾乎要和手皮粘在一起,但海布里達還在那裡不斷下達著指令:「做好你們的保暖工作,可以往鎖子帷里塞皮革與乾草,可以原地踏步。記住,接戰時看著你們的十夫長,他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卡拉比斯抖抖索索地取出波蒂事先給他的皮帽,裹在了腦袋上,整個世界都溫暖了,他感動得鼻涕都出來了,還是有個女人好啊!
這時,他有些餘裕觀察周圍的情況了——視線糟透了,他只能看到身邊的聯隊,連旁邊距離幾十米遠的百人隊,都看不到,更不要說是敵人了,到處都是雪與霧的混合體。
漸漸地,他聽到了對面傳來的巨大的聲音,越來越近,如海浪般,很快有人朝著自己的陣地跑來,許多許多人,但嘴裡呼喊的是拉丁語:「敵滅,敵滅!」這些奔逃來的,全是八軍團的殘餘潰兵,乘著風雪加大,才從本都騎兵的包圍圈裡突出來的,至於「敵滅」是今日特里阿里布置到全軍的口令,用於敵我識別,現在聽來,真是別有一番諷刺意味。
其中一個蒙著破爛斗篷的,踏著歪歪斜斜的腳步,跑到三聯隊的面前,就喪失了氣力般跪了下來,對著持旗的海布里達喊到:「百夫長,快叫你的人攙扶著我,我就是軍團司令官特里阿里,快!」海布里達看了他一眼,說:「對不起,我是第七軍團六大隊三聯隊的,不隸屬於第八軍團。司令官,請你自己步行穿過防線,營壘里有小丑和酒肉在恭候您的大駕——祝大捷!」
三聯隊的所有人,包括剛被解放的軍奴,都發出一陣鬨笑聲,特里阿里喪魂落魄般,也不敢發作,只能一個人,與其他敗兵一起,往後面走去,在路途里幾個憤怒的敗兵發覺了他的身份,便把他摁在雪地上毆打辱罵著。
「聽好了,前面有馬蹄聲與腳步聲,十分整齊。敵人來了,放心他們只是群懦弱的希臘佬。」海布里達說完,吹響了尖利的哨聲,阿米尼烏斯(他負責的就是卡拉比斯所在的行列)高聲喊到,「全部給我伏下身子,放低姿態